第一个要去的村子是张家坳。
季月朋在张诚大爷的家门前停好车,鼓足勇气,敲开了一扇厚重的木门,受到了热情的接待。
闲聊了一会儿,季月朋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明来意,并拿出账本和借条。
张诚大爷只看了一眼,微微笑了笑,起身走进里间,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过后,他郑重地拿着一张字条走出来。
季月朋慌忙接过去一看,是一张收条,季母写的,金额和借条上的一致,日期是他陪着季父在省城游玩期间的。他的脸顿时涨的通红,慌忙解释着,划掉账本上对应的记录,用借条换回收条,谢过张大爷的挽留,季月朋匆匆起身告辞出门,忽觉有芒刺在背,不敢回头。
李家崖头到了。
季月朋站在李遇叔叔家敞开的大门前,犹豫了好大一会儿,才硬着头皮走进去,同样受到了热情的接待。
正当季月朋不知如何开口时,慌乱中没有装好的账本从包里露出一角。李叔叔看见,清了清喉咙,却没有说话,只是一口气喝干了杯里的水,站起身,大步走进里屋,“乒乒乓乓”的一阵声响过后,他走出来,也将一张字条交给季月朋,还是季母写的收条,日期同上。
一瞬间,季月朋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如坐针毡,羞愧地解释着,再次划掉账本上对应的记录,再次用借条换回了收条,他尴尬地站起来要走时,被李叔叔伸出去的大手一把拉住。
车窗外夕阳如画,一切明亮的色彩,因了季月朋双眼的湿润而模糊暗淡起来。
娘为金钱,让他蒙羞难堪。爹重情义,让他免遭误解。
原来李叔叔和张伯伯他们几个都了解娘的为人,怕爹知道这件事后,会加重他的病情,便不约而同地没有将此事说破,而是让爹带着还有能力帮助老朋友的幸福感离开人世。
龟壳山越来越近了,不到秋收的时节,田野里很静,路上更少有人来往,季月朋还是放慢车速,轻轻按着喇叭。
一只小羊“咩咩”地叫着,躲闪到路边。那条断腿的野狗放弃了对鸡群的追赶,躲入一丛灌木。鸡们扑棱着翅膀,争相钻入路边的庄稼地里。
平顺地绕过山去,季月朋看见了自家的红瓦屋顶,心中泛起一股难言的滋味。
车开到家门口,看家狗却没有发出如常的欢叫声,院子里静悄悄的。
隔着车窗,季月朋看见门上了锁,他打了个呵欠,掉过车头,想在车上打个盹,将车窗摇下一条缝的瞬间,一股恶臭扑进来,往外一看,只见不远处的柴垛边,一只死去多时的大老鼠,胀破了肚子,肠子流出来,一群苍蝇落在上面,嘤嘤嗡嗡的忙活着。
忽然,一群老鼠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出来,从季月朋的车轮前跑过,奔向流淌的河水。
一只瘦小的跑在最后面,眼瞅着快到河边了,一个趔趄倒地,四条小腿一蹬,死了。
那些跑到河边的老鼠,死命地喝起水来。有几只喝着喝着,肚子胀的溜溜圆,也倒在地上死了,飞舞的苍蝇立刻扑过去。
螃蟹的安静被扰乱了,它们愤怒地挥动着一副大钳子,将一只正在喝水的老鼠拽入河中……
这些老鼠大概是吃了老鼠药了。
季月朋睡意顿消,忙收回目光,摇上车窗,看向大路,等着有人经过时,再下车问一下季母去了哪里。
不一会儿,几个挎着菜篮子的女人,从各家的菜地摘完菜出来,结伴而行,老远就冲着季月朋家的方向指点着,比划着,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什么。其中一个看见他的车,努了努嘴,她们的目光齐齐地看过来,又收回去,每个人都闭了嘴,默默地各自回家去了。
看着碎嘴子的长舌妇们离去,季月朋不觉叹了口气,想起季父下葬那天,还是杨默然想的周到,怕季母一朝成了寡妇,从此在村里受人欺负,特地呼朋唤友,开了十几辆中高档轿车,声势浩大的前来参加丧礼,只为让季家山窝的人都看好了,季月朋在外面混的不错,人缘很好,季母虽然死了男人,还有儿子呢,谁也不能小瞧了她,更不能欺负她。
一股秋风卷过天空,残存的落日晃了晃,跌入一片铅灰色的云层,很快又挣扎着出来。
邻居有人将大门开了一条缝,探头朝季月朋的车看了一眼,立刻又关上。二大娘赶着一群鸡鸭,看见他的车,也远远的绕道回家了。
生意的落败,在短时间内即让季月朋品尝到了来自亲情的凉薄。更何况是乡邻村妇呢?他懒的多想,更不去理会,顾自下了车,锁好车门,抄近路,踩着河中几个大小不一的旧磨盘,走到河对岸,走向自家的那片山。他想去看看成材的树大约有多少棵,或许季母也会在山上。
夏虫进了秋天,饮了秋露,化身秋虫,心情不再烦躁,叫声变的通透而清亮,轻巧地弹拨着如水的夜色,竟无师自成地奏出催眠的曲调。
大片大片的庄稼白天生长的累了,太阳一落,枕着催眠曲的余音,慵懒自在地进入了梦乡。
季月朋心情郁闷,沉重的脚步声高高低低的,打破了山野间的和谐。到了山上,天已黑透了,月亮爬上来,照着紧锁的园门。
季父不在了,他养的那些鸡、鸭、鹅、狗,连同山羊等,都被季母宰的宰,卖的卖,送人的送人,不见了往日的生气。
山林静立,回应着季月朋的一声长叹,目送他转身下山。
季月朋走走停停,来到河边,抬眼见家里的灯依然没有亮起来。
二大娘的小孙子蹦蹦跳跳的路过,隔着河水,大声告诉他季母有好几天不在家了。小孩子还要说什么,二大娘赶了过来,笑着和他打了声招呼,拉起小孙子的手,匆匆回家去了。
季月朋坐到车上,掏出手机,分别给舅家、姨家去了电话,他们都不清楚季母的去向。
又等了一会儿,季母还没回来,季月朋心想她也许是进城散心去了。
季月青的自私和薄情伤了季月朋的心,更伤了他的自尊,他一时无法接受和面对,不愿再见到她。
于是,季母再进城去季月青的家中,也不再打电话让他接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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