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鬼王伏诛时,他不过五岁大,亲朋故旧都死光了,从小长在天枢院,这都是有目共睹的事情,怎么可能是鬼王余孽呢!
然而仅靠他们几张嘴,堵不住悠悠众口,尚裾和曲临逸忧心忡忡地在天枢院停了一晚,就马不停蹄地离山去找小师弟去了,还要去个别已经听到风声的门派,求他们手下留情,待天枢院查明真相后再做定夺。
孟云君走不得……他是天枢院的大师兄,又亲眼目睹了晏灵修使用控术,必须留下来安抚人心,一连三天都忙得分身乏术。等到终于有机会喘口气了,何宁抱着黑猫找了过来,一见到他,先委委屈屈地扯着他的袖子哭了一场。
“大师伯,他们都说我师父犯了错,是内奸,他要是不死,全师门的清白就要被毁了。”
何宁自小就是个很会察言观色的姑娘,在以前,她似乎知道自己是可以放肆的,但凡受了委屈,必要张大嘴巴仰天哭嚎,干打雷不下雨,脸上毫无湿意,但这会儿她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只是睁着眼睛看着他,豆大的泪滴不住地顺着脸颊滑下来,开口说话时才能听出些微抽噎的气音,哀求道:“你去和他们说说好不好,我师父不是这样的人……”
但孟云君没有回答。
他没日没夜地忙碌,眼下积了一片醒目的青黑,神情也有些恍惚,听见何宁的哀求,他似乎怔怔地走起了神,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何宁不安地喊了他一声,他才反应过来,一言不发地抬起手按在女孩的头上,抚了抚她柔软的发丝。
这几天,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孟云君一闭上眼睛,那天墓室里发生的场景就会片刻不停地浮现在他脑海。离奇的是,他所有的情绪——那些茫然无措,无奈悔恨,都如同蒙上了一层厚实的窗纸,被丢在了那个填满了随时和残尸的废墟之中,看不清也摸不着,暗流似的徘徊在他浅浅的胸口。
他没有再去纠结晏灵修在划开自己手腕时是什么心情,也不想探究这背后究竟有没有鬼王的手笔,只是殚精竭虑将这件事的影响限制一个尽量小的范围,并在每一个能抓到的空隙反复推演思量,该用哪个理由保住晏灵修的性命——
世人对鬼王的恐惧几乎深入骨髓,孟云君不抱能让小师弟全身而退的奢望,但小师弟从未做过有损驱邪师利益的事,于他们没有深仇大恨,若是寻到他后不让出门,一口气闭上七八年的关,或是做上一场戏,证明这不是什么控术,而是某个符咒或法阵的力量,再不济还能假死脱身,丢一具棺材去应付那些鬣狗一样死咬着不放的人,小师弟改名换姓,照样能过逍遥自在的日子。
总而言之,必能有一线生机的。
于是,孟云君说道:“你师父会没事的。”
一人一猫四只眼睛,全都可怜巴巴地看着他:“真的吗?”
孟云君顿了顿,像是在说服何宁,又像是在安慰自己,重复道:“我保证。”
可自那一天起,晏灵修再也没有出现过。
不论各地的暗桩出动多少人手去寻,他都如人间蒸发一般,彻彻底底地没了踪影。
晏灵修猝然睁眼,山野寂静,月夜无声,只有他的喧嚣的心跳震耳欲聋。
他慢慢从栖身的梧桐树下坐起,遒劲的树根突出地面,硌得他手脚都没了知觉。一只飞鸟扑棱棱窜过天幕,云絮在星斗间飞速流动,月晕而风,未知有雨。
“真是愚蠢的决定,”阎扶又说话了,“现在反悔还来得及,我的承诺依然有效。”
破天荒的,晏灵修开始和他对话了:“你又要教唆我背叛师门了。”
“这不是背叛,”阎扶语气笃定又复杂,“这是你原本应该走的一条路。是拨乱反正。”
“谬论。”
“当我本体消亡,魂魄狼狈地逃走,四处寻找可以附体的躯壳时,你恰好成为了我所能接触到的唯一一个活口。你的父母、长辈、邻居,用自己的身躯,从我陨灭的余波中保住了你的性命,供我重生。”
阎扶表示,“这就是你的宿命。正如我自‘恶’里诞生的那一刻,就注定要掀起无止境的战争与杀戮一样。”
“我不想这样。”
晏灵修听见自己心平气和地反驳道。
阎扶发出一阵饱含恶意地嘲笑声:“好呀,那你就去死吧。”
后半夜他们没有再交谈。晏灵修端坐梧桐树下,耐心地等待着。直到露水降下,远方晨曦初露,天色青冥,才再度起身,沉默着向群山之外走去。
他是在日暮时分抵达天枢院附近的小镇的。
一月过去,虽未春暖花开,天气却回升了不少,但小孩子仍旧不被允许脱下臃肿的棉衣,只好笨拙地抻长了胳膊腿儿,就着最后一点夕阳余晖抓紧玩耍。贪酒的百姓在集市上沽了米酒,趁着没有媳妇盯着,赶紧先喝两口,再兑上水大摇大摆地回家去。货郎蹲在路边,鬼鬼祟祟地背过身去,把手探进袖子里美滋滋地数钱,铜板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许多铺子都关门了,但食肆还热闹着,桌椅板凳嚣张地挤占了半条道,过路的马车挤不过去,车夫唾沫横飞地大声呵斥,客人们畏惧他挥来挥去的马鞭,忙端了热腾腾的饭菜缩了起来。
晏灵修的目光从这些嘈杂又琐碎的市井烟火上掠过,迈进一家成衣店,无视了掌柜天花乱坠的吹捧,选了套颜色极素的衣裳,是成衣店专为服丧之人裁的。他抱着这丧服似的行装住进了客栈,不紧不慢地用了晚食,叫了热水,沐浴更衣,甚至还给尚未愈合的伤口上了药,用纱布包扎好。
日头彻底地落下了,但夜色还没有到最深重的时候。门外有伙计捧着烛火走来,礼貌地敲了敲门,询问这一间房的客人要不要点灯,没有得到回复,于是那点微弱的火光透过门扉闪了一闪,便又走远了。
晏灵修没有动。
他身体笔直地坐在角落里,脸对着半掩的推窗,因此连那点渐行渐远的烛光也照不见他的神情。
他就这样沉默地坐着,整个人始终隐藏在黑暗中,注视着月色越过推窗,方方正正地投在地板上,在他身前三尺慢慢推移过去,任由四肢百骸都在叫嚷着它们的疲惫和畏惧,而他不仅没有因为这畏惧稍稍移开目光,让自己略微放松精神,反而全身全意地沉浸在了这种痛苦之中。
好像凝滞的淤泥,将他淹没于其中,令他感到了一种从无尽的煎熬和惶恐中解脱出来的,饮鸩止渴的安宁。
作者有话说:
下章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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