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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同是子萱府上的家奴,他不认得你吗?”凌晏站在溪边,低头扫了扫衣袍上沾到的水珠问。
王新然犹豫挣扎了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说,“奴才没去过内院,那个人是在内院伺候的。”他说完小心翼翼地挑起眼看了凌晏一眼,又低声说,“奴才也没见过姜公。”
闻言凌晏很意外。此前在星宅,他听说星荀在山中小住,便让管家寻人来引。他不愿多费周章,彼时这孩子正巧担着柴火远远走着,是凌晏目及之处唯一一人,便随意一指点了他。如今想想,他这一路都尽心服侍的模样,反倒不太像伺候惯星荀的人——星荀贴身的奴才婢子,多是没有规矩的。
他正这般想着,身后便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什么邪风把凌相您给吹来了啊?”
这声音多年没听,倒不曾走样,依旧是秋日自然飘下的红叶、夏夜悄然绽放的清荷。凌晏转过身,迎面丢来一块玉佩,落入手中。
“你在这山中倒是住得自在,京城的妻小都是不管的了。”凌晏兀自把玉佩收回袖中,微微笑道。
星荀一身白衣素袍,大袖青纱灌入些许秋风,未绾起的长发用一根黛绸松松垮垮系在身后,笑得有几分空灵,“他们锦衣玉食的,哪里还晓得我这个家主在?”
凌晏只是冷冷哼了一声笑,不做声了。
星荀抬袖掩去一个呵欠,看向凌晏身边的人,本就如琉璃似的眸子一亮,打趣道,“怎么多年未见,凌相也从了凛都那傅粉儿郎的风气,挑了个可心的人么?这可让杨公府的两位公主如何自处啊!”
王新然自然不知星荀所指的究竟是什么,但多少听出一些端倪,顿时红了脸颊。
凌晏眸色一暗,注视着星荀,正色道,“你既是知道京城如今何等光景,又怎可还寄居在这山林之中消遣?是时候回去了。”
兰渚与凛都相去万里,星荀虽客居山中,对京城中的一切却依旧了如指掌。这便是他了,奇谋、神断,留一副自在模样。
“让我走的是你,来请我的是你。”星荀举手摘下身边一片红叶,捏着叶柄在指间转,幽幽道,“当年,让我出山的人,也是你。”
凌晏眉头皱起,看那片红叶自他手中滑落。
星荀也是负手在身后,道,“愍帝末年你只道是盛夏无将,而今又是如何?我泱泱盛夏,岂可常无良将?”
“狄历连并西域诸国,要合欺北境。鬼戎灭扶余,过龙门河,朝中整日为是战是和一事争论不休。战,领帅者贪生怕死,勇者不得身先士卒。和,不过是为自己那几亩良田、几月俸禄。”凌胥停了停,又说,“圈地、结党,先帝伟业一再停搁,科举形同虚设,若有寒门得第的,亦是卷入党派之争中。至于今上……”
星荀听他说到这里,慢慢转过头看向那个面貌秀美的小童,俊美的眉目中溢出一丝不明不白的笑。
“你究竟回是不回?”凌晏不再多说,只道,“这是谁的国?你究竟顾是不顾了?”
“谁的国……”星荀转眸看他,只唤一声,“凌相。”
凌晏神色一凛,半晌说道,“攘外、安内,所为不过一事——与民安命。这二十多年来我自认从未做过与之相忤的事,然时事、人心,又岂是我一人能够左右的?所谓‘指点江山’,从来只有一人。”
星荀转过身,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问,“依你来看,而今轩辕之上,可是能指点江山的人?”
“念妄则亡。周公尚畏……”凌晏看着他,提醒道,“他毕竟天命所归。”
“何谓天命?”星荀冷笑,敛容道,“天下归心,方为天命。”
凌晏紧抿着嘴唇,思忖良久,颇为遗憾地摇头,说,“等不起一个孩子长大了,只是……他不配,谁配?”
“从来未有百世帝王。”星荀说,“你我若惧那潦草断章留千古骂名,盛夏便不会有文帝,更没有文武之治。我爱国,不忠君。”
凌晏蓦然看向他,那些随意的神采如同一层纱雾从星荀面前撕开,他望着这双琉璃似的眸子,握紧了拳头。
一阵秋风吹过,将溪边的落叶又卷走几分。
这一年的秋天,在兰渚东山发生的这件小事,被王新然看在眼里。
但他此时还不知道,这番对话早已是多年后翻天覆地的一个伏笔。它被埋得那么深、那么早,像泥土里一颗休眠的种子,竟在一夜之间长成参天大树,破开春泥,伸向天际。
欲登天。
王新然此时只看到两位俊美不凡也气度不凡的宰相,他们在说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个他到不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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