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区老太爷听他两人说话,真觉得有些不堪入耳,可是看他们穿得西装笔挺,三十上下年纪,脸腮剔的胡桩子也没有,头上乌黑的头发,也梳得溜光。心里也就想着,在人的衣冠上,实在是看不出人的知识上下来的。他心里想着,脸上不免发出一阵阵的微笑,手里扶了斟满着黄酒的杯子,待拿不拿。
这时茶房已把所有的杯子都斟满了,那易伯同主任已看出老先生讨厌这两位主任讨论阴阳八卦,笑道:“此夕只可谈风月,来,老先生我们浮一大白。”说着举起杯子来,在杯口上对老先生望着。老先生实在也不愿听这套阴阳八卦,正好借了喝酒牵扯过去,于是和他对喝了一杯。易伯同干了这杯黄酒,笑道:“老先生,这和读《汉书》下酒的滋味如何?”老先生笑道:“易先生谈吐风雅。”易伯同见他如此夸奖,笑道:“不可与之言而与之言,失言,可与之言而不与之言,那就失人了。”说着回头向茶房道:“满上满上。老先生你看这酒味如何?”区老太爷点头道:“很是醇厚。”易伯同道:“喝酒有三个原则:苦最佳,酸犹可,甜斯下矣。”
亚雄兄弟见这位先生,一连串抖着斯文,也笑了一笑。易伯同笑道:“我订的这个原则如何?”亚雄道:“当然是对的。”易先生的杯子还没有满上酒,他把空杯子翻弄着看,右手拿了杯子,左手伸出了个食指在杯子里,画了一画,笑道:“你看有点儿挂杯。这酒虽未入室,已升堂矣。黄酒要能够挂杯,非有相当的年月,是不能办到的。”
李狗子见话都让三位主任说了,自己透着寂寞,可是他们说的自己又不懂,无可置喙。现在谈到酒的年月,他是略知一二的了,便笑道:“我和几家酒坊,都喝出了交情。他说我们现在喝的都是二十年陈酿。还有几坛三四十年的。好几家银行经理,和他定了,他都不肯拿出来,将来只有开坛,四处分卖一点。他说若是那几家银行经理有陈酒喝,我也一定有得喝。说起来,有一条新闻,有位赵主席,也爱喝花雕。他手下有一个科长,和我认识,他劝我得了好花雕,送赵主席一坛。赵主席的字写得好,可以把酒去换他一张字。我说,只要赵主席肯和我写一副对联,落上我仙松仁兄的款。我就拼命也去弄一坛四十年的花雕来送他。这事让朋友知道了,都说我这话风雅得很。我倒不知道什么风雅不风雅,我们生意做大了,公司客厅里,也应该有些阔人的字画,张张门面。老师,你说,你看我这话怎样?”他说时,脸朝了区老太爷,静等他的答话。
老太爷当他说话的时候,已经是不住地微笑,这时他直逼了问话,怎样能够不答复,可是真要把个人的态度来答复这句话,那又是难于恰到好处的。便举起大杯子来先喝了大半杯酒,在这个犹豫的期间,他脑子里很快打了一个答话底稿,笑道:“你老哥究不失爽直。”这话颇是含蓄,可以随便让李经理怎样的解释,李狗子笑道:“老师,我这话是真的。我们是做生意买卖,总也要和政界来往,才可以抬高身份。而且有些地方,也要找政界里人帮忙。科长司长我认得很多,局长我也认得几个,只是有些儿缺点,特任官我一个也不认识,所以我有这点私心,想高攀一两个有面子的人。”
老太爷没想到由风雅二字上一转,却转到这种话题上来了,虽然李狗子说这种话,字字都是由他心眼里掏出来的,可是生平最讨厌听这种言语。便回转头来对亚英道:“你反正下午没有什么事,代我敬李经理一大杯,亚雄是要去上班的,我下午也要去看两个朋友,不敢多喝。”
亚英自了解他父亲之意,立刻借了这话风,把问题转到酒上。而老先生在饮食之间,却问了两次什么时候。李狗子以为他父子们真有事情,便不敢再把闲话多说,平平常常的将这顿饭吃过去。
而那位易伯同先生,却在言语之间揣测出来,区老先生还和一位阔人的封翁相好,曾介绍一位心理学博士,到仰光去做贩汽车的大生意。又因为在这桌上吃饭,区老先生和他谈话最多,倒有垂青之意。饭后,大家同到隔壁客室里休息,他特地在区老太爷旁边的沙发上架了腿坐着,摇撼了身子道:“老先生,‘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何时再入城,请赐我一个信,小可当专诚拜访。真是‘何当共剪西窗烛,再话巴山夜雨时’。”说到这两句诗,他故意将声音拖长,又把身子同时摇撼着。
区老先生笑道:“好的,我最喜欢坐小茶馆,摆摆龙门阵,只是却没有西窗剪烛那种雅人深致。”易伯同笑道:“老先生客气客气,就以不屑视我了。哈哈,我正有一事请教。”说着他匆匆地走了。不过一会,他手里捧了一本精装的书来,双手送到老先生面前,笑道:“请指教。”区老太爷接过来看时,是鹅黄色虎皮裱糊的书面,用丝线订着,封面上有条玉版笔的书签,写着大篆“淡庐诗草”四个字。这才知道是他的一册诗稿。翻过来一看,里面也是上好宣纸,朱丝栏的书页。第一二两页,是自题的一首序文。再翻过去数页,便是他的诗了。用蝇头小楷誊写着,多半是七绝或五绝,也有几首七律。古风却没有。诗旁边圈圈点点,不知是自加的,或别个加的,这朱丝栏有天地格,上眉常常有些眉批。那字迹,却各各不同,大概是朋友的赞语了。
老先生翻了几页,还不曾说话,易伯同又笑道:“请老先生多多指教。”区老先生被他这样问着,不能不掀着那书页看着,其间有一页,诗题的字,写得特别大,很可注意。便先看那一首。见那题目写的是“元旦日恭和钱司令原韵,敬献富部长”,诗是七律一首。头两句诗是:“巴山宇水说陪都,楼上堆楼似画图。”这两句诗,似乎作者觉得起得很有劲,在句子旁边大圈圈套着小圈圈一直下去。
易伯同直立在旁边,看区老先生正注意这首自己加大题目的得意之作,便笑道:“老先生,也赏鉴兄弟这一首诗。这是和韵,用人家的韵,说自己的话,实在难与畅所欲言。而这个都字的韵,也实在不好押。钱司令的原句是‘云山万叠壮陪都’七个字,把重庆形势说尽了,而都字除了用为陪都,又实在不能做别的用,所以兄弟也只好这样说着。老先生觉得如何?”
区老太爷看了这十四个字之后,已经觉得有点毛骨悚然,根本就不愿再向下看。现在这诗翁偏要逐句讨论,真是个虐政,便笑道:“这样说是对的,而根本我也不懂旧诗。”易伯同笑道:“那是老先生太客气了,这第二句诗,却是兄弟经验之谈。我一次由海棠溪过江回来,看到重庆的房子,一叠一叠的建筑着,所以有了这个想法。诗眼是这个堆字。”他说时,伸了个食指向诗草上遥遥圈着。接着又道:“古人‘山外青山楼外楼’之句,是平看,我这是仰视。”老先生连连的点着头。本来他觉得应当说几个好字敷衍人家面子,可是自己生平不喜欢谎话,当了自己两个儿子的面,也不能这样自欺欺人,所以他除了点头之外,却不好作别的表示。而这位易先生诗兴大发,又不便过于扫了人家的兴致,只有一面点头,一面翻翻诗稿看,其实这诗稿上说些什么东西,他根本也没有印到脑子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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