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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着她梳妆出来,桌上放了一玻璃碟子方块糖。刘嫂提来了一把咖啡壶,向几个白瓷杯子里斟着带了热气的咖啡。另一只大磁盘子,放着去了面包皮、切成薄片的面包块。相反的一只较小的磁盘子里面,却堆满了极厚的宣威火腿片。西门太太首先将两个指头箝了一片火腿,送到嘴里咀嚼着,随手又取了两片面包,一片火腿,卷夹好了交给青萍道:“黄小姐,你尝尝,火腿是真宣威货。我的手是干净的。”青萍将手伸来接着。西门太太道:“你别拿手接,我送到你口里。孩子,我们娘儿俩多亲热亲热。”说着,把火腿面包送到青萍嘴里。青萍也只好笑嘻嘻地吃了。西门太太又钳着糖块,向咖啡杯子里陆续放着,笑道:“咖啡是真咖啡,糖也是真太古糖,就是有点缺憾……”亚英笑道:“缺少好新鲜牛奶。”她摇摇头道:“不,我不喜欢在咖啡里面放牛奶,那样把咖啡的香味都改掉了。我觉得我们用的家具不够劲。杯子不像喝咖啡的杯子,糖罐子没有夹糖的银夹子。喂!老德,我想起一件事,前两天我在拍卖行看到几套吃西餐的家具,几时去买了来?”
西门德并不答话,西门太太也不追问。她只是陆续的放糖,陆续的端着咖啡杯子,送到各人面前,也许是西门博士那个童子军礼行得她满意,她也捧了一杯咖啡,送到他面前。他放下手上的雪茄,两手捧住杯碟,弯了腰笑道:“谢谢。”说着回过头来向青萍笑道:“这一点你得学着我们,这就叫相敬如宾吧。”青萍已坐在桌子边喝咖啡,偏过头来向亚英道:“我看老师和师母都十分高兴。”亚英是坐在旁边椅子上,手捧了咖啡杯子的,这就立刻放下杯子,在茶几上起了一起身,垂着两手点着头,道了一个“是”字。青萍正喝了一口咖啡,笑着一偏头,将咖啡喷了满楼板。亚英倒不怎么介意似的,很自然地坐下去喝咖啡。西门太太站在桌子角边,正将面包夹了一片火腿,于是拿了火腿面包,作个要掷打的样子,笑道:“你这小鬼头,还来和老长辈开玩笑,我把面包砸到咖啡里去,溅你一脸的水。”西门德两手捧了茶杯,也是笑着抖颤。青萍在身上掏出了一块手绢,擦抹了嘴唇,笑道:“今天大家真是高兴。老师这样的高兴,我虽不是第一次看见,可是老师和师母同样的高兴,我倒是第一次看见。”西门太太嚼着火腿面包,因点头道:“我坦白承认,的确是这样。可是我们高兴,还能比你们小两口儿高兴吗?不过你们不说出来就是了。”
亚英坐在一边,心里想着,像这老两口儿一二十年的夫妻,又在这抗战期间共过患难,生活还有什么不能相处得融合的?而他们还必须大大的发了一笔财,才能够有说有笑。以黄青萍的人世阅历而论,她尽管比西门太太年轻得多,可是她所经验过的人生享受,可比西门太太够劲。若是要叫她像西门太太这样高兴得发狂,那真非千百万不可。自己有这个能力吗?他端了咖啡杯碟,将茶匙慢慢舀着喝,脸色呆定着,举动也一下比一下迟钝。西门太太看了他的样子,却不免发生了误会,因望着他笑道:“你放心,我们不会把你的未婚夫人吞吃下去的。老德,你就陪他出去散散步吧。这两天,重庆跑到南岸,南岸跑到重庆,一天来回五六次,紧张的不得了,也可以轻松一下了。”西门德笑笑。亚英点了头道:“好的,我奉陪博士出去走一趟,领教领教。”西门太太听了这话,立刻两手撑了桌沿,伏下身子去,将口对了青萍的耳朵叽哩咕噜了一阵。说话的时候,可把眼睛望了西门德。青萍听了她说,又是“嗤”的一声笑了。博士看了这个样子,心里也就想着,太太是个中年人了,你看她这样搔首弄姿,简直要和青春少女争上一日短长,这似乎有点过分吧?可是他心里虽如此想着,面孔上不敢作丝毫表示,但又立刻想着,这样的举动,让亚英看着究是不妥。于是在用过了早点之后,就约着亚英一路出去散步。
青萍虽是不爱乡居的一位姑娘,她在这两天看到西门德夫妇高兴得有些过分,心里也就想着,老师还有大批的货物没有运来,真不知道还有些什么生意要作。在这地方多看看,与自己总是有好处的。西门太太呢,自己感觉到有些不能掌握自己的神经,青萍在这里可以热闹些。已往是三天不见温二奶奶,心里就不大安贴,总怕会把这个有钱的好朋友失掉了。现在不解是何意思,对于这层,已毫不关心。所以自己在家里宽心请客,并不想过江去。就以所请的这些客人而论,也十分捧场。原约的时间是十二点钟,然而十一点钟刚过,这些朋友都来了。这些人里面,十分之七八是牌友,其余也是平常说得很投机的。这里只有一位高等公务员的太太,其余各位太太的先生,不是在银行里办事的,便是在公司里当职务的,她们耳濡目染,对人生另有一种看法。西门博士从仰光回来,他太太大请其客,这也正是各人所羡慕的,所以也都来了。这些人到了之后,牌角齐全,自不能坐着等饭吃。因之主妇就预备了两桌牌,请大家消遣。来的客人一共七位,加上青萍一个,正好凑足两桌,外面的堂屋和书房各安顿了一场牌。
西门太太是不断地在两间屋子里,进进出出,招待客人。有时自也站在牌友后面看上两牌。她在看到人家和个万子一条清龙的时候,忽然有个感想:从前人家打牌一万号叫财神,九万叫大财神,若是论到九万元,就可以称大财神的话,那自己是不知道已赛过这大财神多少倍了。这样想了,她就不能放下心去看牌,悄悄地走回卧室里去,先掩上了房门,然后把箱子打开,将几家银行里的存折,都拿着从头到尾将数目字看了一遍,心里一面计算着数字,一面又想着:纵不利用这些钱去作生意,就是拿去存比期,也可以有个相当的子金数目。心里这样想得高兴,这几个银行存折,也越看越有味,便拿了躺在床上,再看着细细地计算一番。想到许多数字是卢比票子换来的,便想到西门先生带回来的几张卢比,颇也有趣。还有那个小金元宝,拿来作个装饰品,也是重庆市上少见的东西。心里这样想着,这就不免再去打开箱子来玩弄赏鉴一番。
刚打开箱子,把卢比票子拿到手上,便听到黄小姐在隔壁屋子里叫道:“师母,快来快来,你看我这牌!”西门太太因她叫得太急,便随手盖拢了箱子,立刻跑到外面屋子来看时,青萍还没有取牌,而手上的牌就听了。不过听的是边三筒,比较难和一点。她手扶了十三张牌,回转头来笑问道:“我报听不报听?”西门太太笑道:“为什么不报听?你若是自摸了,加上门前清,不求人,缺一门,你也满了。你趁着这几天的十二分喜气,没有个不能和的。”青萍听了这话,果然按下牌报听,可是牌转了六七个圈子,始终没有三筒出现。西门太太急的了不得,眼望了桌上的牌,不肯离开,直等她这牌居然和了个满贯,她才笑嘻嘻地进房去。这才想着,自己太大意,把那些银行存款折子,都弄在床上,不曾收起来,若是让别人看了去了,却是犯了“财不露白”这一条款。赶忙爬到床上,要把这些折子收起来。可是向满床一看,并没有一个银行存折。掀开被来,掀开枕头来,依然没有。她想:落在床底下了吗?爬在楼板上,伸着头向底下看去,还是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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