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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萍微笑着,没有说什么,呷了两口咖啡。曲芝生笑道:“我冒昧一点,请教一声,不知道你可有这兴趣,也加入我们这票房?你若是肯加入,我想全社的人都会表示欢迎。”青萍笑道:“那是什么缘故呢?他们知道我也登过台的吗?我只是玩过两次话剧而已。”曲芝生道:“会演话剧的人,若是肯演京剧,那一定演得更好。因为在表情方面,是比演老戏的人好得多。黄小姐有没有这个兴趣?若是不愿公演的话,就不必公演,可以每选星期二、四、六,到我们社里去消遣消遣。这是正当娱乐,花钱又很少,比吃酒赌钱,那要好得多。”青萍笑着点点头道:“好,再说吧。”
曲芝生听她的话,竟是没有拒绝,今天是初次单独的畅谈,也许她不肯表示太随便的原故,便道:是的,总也要黄小姐抽得出工夫来。不过我要声明一句,我社里的社友,都是知识分子,很整齐的。青萍笑道:“好的,哪天有工夫,我到贵票房去参观一次。”说到这里,她把声音低了一低。眼皮向下垂着,似乎有点难为情,笑道:“这份事可得守秘密。”“秘密”这两个字,曲芝生听了是奇受用的,笑道:“那一定。就是黄小姐不叮嘱我,我也晓得的。不过我可不知道黄小姐哪天有工夫,无从约起。”
青萍道:“你们不是每逢二、四、六有集会吗?反正我在这个日子找曲先生好了。贵公司电话多少号?”说着,在她红嘴唇里,又露出雪白的牙齿微微一笑。曲芝生没想到她肯打电话来找,只觉满心抓不着痒处,立刻在身上掏出一张名片和自来水笔来,望着她笑道:“这名片上的电话号码,那是我普通应酬上用的。我另外开两个电话给黄小姐,你每逢星期二、四、六下午四点起,打这两个电话一定找得到我。至于名片上原有的号码,请你随便打好了。黄小姐只要说是银行里叫来的电话,我就明白了。不过黄小姐不愿说出贵姓来,需要事先给我一个暗号才好。”他说到这里,也就觉得有点尴尬意味,脸上也止不住他那份得意的笑。青萍看了他一眼,笑道:“其实就说姓黄,也没有关系,不过你要觉得不妥的话,我就说姓张吧,这是一个最普遍的姓。”曲芝生笑道:“好的,以后我记着张小姐就是,那么,我在朋友面前也介绍你是张小姐了。”她抿嘴一笑道:“那随便。”说时,她垂了眼皮,眼珠在长睫毛里转了一转。
曲芝生没想到一餐饭的时间,对这位小姐进攻有这样大的进步。他看到她那分含情脉脉的样子,原来认为她是一位大家闺秀,或者一朵骄傲的交际之花的观念,就完全消灭了。他感到是自己年轻漂亮,征服了这位小姐。同时自己究竟也有点阔绰的形式,在身份上也可以配得过她,所以她心里一动,她就首先的在咖啡座上和我说话了。今天,她在这桌面上,只管眉目传情,那是有意思的。大胆的就再向她说两句进步的话吧。他正这样的打量着,沉默了两三分钟,没有说话。黄小姐抬起手表来看了看,笑道:“糟了,已过了十分钟了,我还要赶公共汽车呢。”说着她已匆匆地站起来穿大衣,袖子刚穿上,将手皮包向左胁窝里一夹,右手伸出来和他握了握,笑着道两声谢谢,转身向外就走。曲芝生一半猜着她今日来赴约,是秘密行为,她这匆匆地走,也是情理中事。可惜她走得太匆忙,竟没有把她参观票房的时间决定。他站着出了一会儿神,仿佛那衣裳上的香气,还围绕在左右不曾散去。回想刚才这个聚会,却是一生最好的幸运,生平真还没有和这样年轻而又漂亮的小姐交过朋友。于是坐下来喝着那杯已凉的咖啡,对今天的幸遇加以玩味。他这双眼睛,也就不免向黄小姐刚才所坐的地方看去。却见那小白围布,捏了个团团,放在桌沿上,布下面露出一块纸角,这纸是洁白坚硬的,不就是刚才所看到的那张合同纸吗?
他立刻站起身来取过来一看,正是那纸合同。心想:这样要紧的东西,怎么可以失落了。不但是笔很大资金的损失,而且还免不了一场官司呢。赶快追出去交给她吧。这样想着,也来不及向茶房打招呼了,拿了那张合同,就向门外跑。站在屋檐下两边一看,并没有看到黄小姐的踪影。痴站了一会儿,只好走回餐堂去。茶房以为这位客人忽然不见,是吃白食的,正错愕着,这时看到他从容地走进来,便又斟了杯便茶送上。曲芝生笑道:“你以为我溜了吧?刚才这位小姐,失落了一样东西,我追着送上去。”茶房笑道:“那不要紧,黄小姐常来我们这里的。请你先生留在柜上,转交给她就是了。”曲芝生问道:“你认得她吗?”茶房笑道:“黄小姐怎么会不认识,从前她常和温五爷来,最近她又常和区先生来。”曲芝生沉吟着道:“区先生!哦!这个人我认得,是个穿西服的,约莫二十来岁。”茶房道:对的,二十来岁,也是你先生的朋友吗?曲芝生对这句话倒不免顿了一下,然后点着头笑道:“是的,我们认得的。”茶房自不能久立在这里陪客人摆龙门阵,说完这句话也就走了。
曲芝生会过了帐,静静地在餐桌上坐着出了一会儿神。心想:温五爷是她的义父,她自然可以和他常来。这个姓区的是个二十来岁的西服少年,也和她常来,这就可玩味了。至少,这个人和自己相比,那是更接近的了。她丢了这张合同,决不能淡然处之,一定会到这里来,等她来了,就可以借茶房认得她的话,试探她的口气。
可是他这个想法,竟是全不符合,约莫坐了半小时,也不见黄小姐回来。他想着,大概她还没有发现合同失落了。只管独自在这里坐着,那也不像话,便起身叫了茶房来,另外又给了他一百元钱小帐,叮嘱黄小姐来了,务必告诉她,她失落的东西,曲先生已经拾着了。当然,替她好好保存,请她放心。若要取回这东西,请她给打个电话,立刻可以送去。或者由黄小姐来取也可以。说完,这才出门去忙他的私事。不过曲芝生身上揣着这一纸合同,究是又惊又喜,惊的是这关系太大,喜的是有了这东西在手上,不怕黄小姐不来相就。果然,在下午两点钟的时候,就是一个张小姐打电话来找他。心里明白,黄小姐已实行暗约了。立刻去接着电话,那边娇滴滴的声音先笑道:“曲先生,我先谢谢你了,多谢你替我保存那个重要东西。”曲芝生对着电话机鞠着躬道:“你那张合同,在我身上收着啦。我真替你捏一把汗,你怎么知道在我这里呢?”青萍道:“我听到餐厅那个茶房说的,他说,你还在那里等我一点来钟呢。真是不巧,你一离开,我就到了,可是我总得感谢你,你是我一个热情的好朋友。”
曲芝生听了这话,犹如在心上浇了一瓢烘热的香蜜,对了话机的嘴,笑着要裂到耳朵边来,立刻向装话机的墙壁,连连地鞠躬了三四下,笑道:“那不成问题。”刚说了这句话,心里就有了个感觉,这话有语病,所谓“不成问题”也者,是代她保存这张合同呢?是她那一个热情的好朋友呢?于是,心里在打算盘,口里就连说了几句“这个这个”。那边黄小姐倒误会了他的意思,问道:“你说的是怎样交付给我吗?东西放在你身上,我是十分放心的,你愿意怎样交给我都可以,大概……今天晚上你有工夫吗?”曲芝生恨不得由电话耳机内,直钻到她面前去站着,以表示有工夫,嘴里自是连连地说了许多“有”字。黄小姐道:“那么,晚上九点钟,请你到玫瑰咖啡馆来等着我吧。我一定会到的。”曲芝生又连连说了几声“准到,准到”。那边说了声“再见”,把电话挂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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