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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太太上了滑竿,亚雄就跟在后面走,边走边听着轿夫们的谈话,觉得虽是粗鲁一点,却也有味。只听轿夫报告乡下地主状况。其中一个说道:“我家那坝子上姓杨的弟兄两个,收一百四五十担谷子,今年子变成几十万咯!”另一个道:“运气来了,人会坐在家里发财。”后面的道:发财是发财,有了钱人就变了样。弟兄两个,天天扯皮。老大这个龟儿,请了大律师,硬是在法院里告了他老幺一状。”前面的人道:“这个杨老幺,朗格做?”后面的轿夫还没有答言,这时迎面来了一乘轿子,轿子上有人答道:“哪一位?”
来往的轿子,相遇到一处,在喊着左右两靠的声中,轿夫们停止了说话。那个坐在滑竿上的人,还不曾中止了他的疑问,只管向这里看着,及至看到亚雄随在滑竿后面,他立刻叫着停下。滑竿停下来了,他取下头上的呢帽子,连连向亚雄作了两个揖道:“区先生到哪里去?好久不见。”亚雄回礼,向他脸上注视,却不认得他。他似乎也感到亚雄不会认识他,便笑道:“我就是杨老幺,你们府上那回被灾,我还帮过忙。”亚雄看了他面孔,想了一想。杨老幺笑道:“再说一件事,你就记得了。那个宗保长起房子,硬派了我帮忙,我打摆子打得要死,蒙你家老太爷帮了我一个大忙,把轿子送我回去。”亚雄“哦”了一声,想起来了,他正是抬轿的杨老幺。没想到半年工夫,他自己也坐起轿子来了。
这样想时,向他身上看去,见他穿着人字呢大衣,罩在灰布中山装上,足下登着乌亮的皮鞋,手上捧着的那顶呢帽子,还是崭新的。看他这一身穿着,不是有了极大的收入是办不到的。于是向他点着头笑道:这久不见杨老板,发了财了。”他笑着摇摇头道:“说不上,说不上!刚才我听说有人叫杨老幺,我以为是叫我哩!”亚雄笑道:“事情是真巧,那两个轿夫闲谈,谈到一个和杨老板同姓同名的人,没有想到正碰着了你。”杨老幺道:“我正要寻区先生,一时找不着,今天遇到了,那是很好。府上现在搬到哪里?”亚雄并没有想到和他谈什么交情,便说搬到乡下疏建村去了。杨老幺并不放松,又追问了一番门牌,便将两手举了帽子道:“好,二天到公馆里去看老太爷。区先生到啥子地方去?”亚雄道:“到梅庄去,我还不认得路呢。”
杨老幺回过头去,就向抬自己的那轿夫道:“你们不要送我了,我自己会过河,你们送这位区先生到梅庄去。你们若是赶不到河那边吃午饭的话,就在河这边吃。”说着在身上掏了几张钞票交给一个换班的散手轿夫。亚雄道:“杨老板,你不用客气,我虽是城里人,走路倒还是我的拿手。”杨老幺道:“区先生,你要是瞧不起我的话,我倒是不勉强你;要是还认识我这杨老幺,让他们送你一送,又不要我抬,啥子要紧?这里到河边,是下坡路,我走去也不费力。你愿不愿意我尽一点心?”
亚雄听他如此说了,也就只好笑道:“那就多谢了!”杨老幺道:“二天我一定去拜见老太爷,请你先和我说说。”说毕,抱着帽子深深作了两个揖,转身就走了。亚雄坐上了杨老幺的自用滑竿,一个轿夫在旁跟了换班,两个抬着走。亚雄对于这事,自然很是惊异,因在轿上问道:“你们杨老板发了财了?”前面的轿夫道:“怕不是?不发财,朗格当到经理?”亚雄道:“你们由哪里来?”轿夫道:“从杨经理庄子上来咯。”
亚雄心想,哦!他是经理,还有个庄子。又问道:“你们杨经理现在作什么生意?”轿夫道:“城里头有店,乡下有农场。”亚雄道:“城里是什么店?以前他不是买卖人呀!”轿夫道:“那说不清。现在作买卖的人,不一定就是买卖人出身。”亚雄被这个答复塞了嘴,倒没有话说。本来他这个答复也是对的。
轿子默然的抬了一截路,亚雄终于忍不住要问一句心里要问的话,因道:“在半年以前,我就认得他,他的境况还不大好。怎么一下子工夫,他就发了这样大的财呀?”后面一个轿夫道:“听说他是得了他幺叔的一块地,在地下挖出了啥子宝贝咯。”前面那个轿夫道:“啥子宝贝哟!是三百块乌金砖咯。”亚雄听他们所说的理由,似乎无追问下去的必要,只是微笑了一阵。三个夫子抬的滑竿,自比两个夫子所抬的要快得多。两里路之后,就把西门太太那乘滑竿追上了。
她回头看了一看,问道:“大先生和一个什么人谈话?他把滑竿让给你坐了。”亚雄笑道:“这话说起来很长,我们哪天有工夫,可以把他当个故事来说。然而这故事我还要费一番探讨的功夫呢。”西门太太听得有些莫名其妙,也就不向下问了。
一会儿工夫,远远看到山垭口里,深红浅碧的一簇锦云,堆在绿竹丛中。在绿竹林外面,围绕了一道雪白的粉墙。那颜色是十分调和的。亚雄在滑竿上就喝了一声采。西门太太道:“这大概就是梅庄吧?”亚雄道:“这里简直没有战时景象了。”
说着话,轿子是越走越近了。先是有一些细微的清香,迎面送了过来,再近一点,便看到了那锦云是些高高低低的梅花,在围墙里灿烂地开着。路到了这里,另分了一小枝,走向那个庄子。但那条小路,在一座小山腰上,平平的铺着石板,格外整齐。山腰上的竹林,都弯下了枝梢,盖着行人的头顶。越是感到境地的清幽。到了庄子门口,是中国旧式的八字门楼,里外都是大树簇拥着。虽然到了冬末,这里还是绿森森的。客人下了滑竿,早跑出来两头狗,汪汪地叫着。同时,也就有两个男人随了出来。他们看到有一位女客,便知是来寻温太太的,立刻引了进去。
经过两重院落,便见二十多株梅花,在一片大院落里盛开着。上面玻璃屏门外边,一带宽走廊,那里摆了一张长方桌,上面陈设了干果碟子和茶壶茶杯。二奶奶和区家二小姐,各坐在一把皮褥子垫座的藤椅上,架了脚赏梅。西门太太道:“真是雅得很!仔细让画家见了,要偷画一张美女赏梅图呢!”
二小姐“哟”了一声,迎向前道:“怎么大哥有工夫到这里来?”亚雄道:“我们俗人也不妨雅这么一回。你觉得出乎意外吗?”二小姐便引着他和二奶奶相见。亚雄对这位太太,自是久已闻名的了。现在一看她,将近三十岁年纪。瓜子脸,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她脑后长发,挽了个横的爱斯髻,耳朵上垂下两片翡翠的秋叶,耳环上面是一串小珍珠,代替了链子,在腮边不住地摇晃。她穿一件紫红绒的袍子,映带着脸上的胭脂,真是十分艳丽。
二奶奶笑道:“有这样好的一个庄子,主人却住在重庆,非礼拜或礼拜六是不能来的。我就只好代表主人来招待了。区先生请坐吃烟。”说着,她将桌上摆着的一听三五牌纸烟,拿起来举了一举。吸纸烟的人,对于纸烟的牌子,向来有一种敏锐的观感。这样特等珍贵的烟,在重庆连名字也不容易听到,只在这一点上,已经知道所传温二奶奶手笔之大,那决非虚言了。亚雄连忙道谢,弯了弯腰,取了一支烟在手。旁边站着训练有素的女仆,便擦着火柴,送了过来。另一个女仆,端了一把藤椅,请他坐下。西门太太在他们应酬的当儿,已经站到梅花树旁边,手扶了一枝,抬头四下观望。二小姐笑道:“你站在花底下去,反而闻不到香味的。还是到这里来坐着,慢慢的领略吧。”西门太太笑道:“你还要慢慢领略呢。林宏业今天下午押着大批货物,要到海棠溪了。你应该快去接这位海外财神才是。”二小姐向亚雄望了道:“大哥就是为着这事来的吗?”亚雄点点头笑道:“你若是不嫌我这个消息煞风景的话,那就请你即刻过江去吧。”二小姐听了这话,脸上带着微笑的样子,没有说话。亚雄点点头笑道:“我是特意为了这件事过江来的。不会老远的过江爬山,来和你开这个大玩笑吧?”二小姐道:“好的,我回去。下午我们一路走。你走了这样远的路来了,也应当休息休息,就在这里吃顿便饭。当公务员的人,天天算平价米,也难得有这么大半日清闲。在这山上玩玩,除了这里是个花园,这左右两所庄屋,全是新建的,也有很多的花,你可以去看看。我和二奶奶看过了,和城里相比,确是别有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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