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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他提起茶壶来慢慢的向杯子里斟着茶,自然眼睛也看在茶杯里。他低了声音道:“我正等着一个很大的期待。”青萍看了他笑道:“大声点说呀!让我听清楚一点。”亚英放下茶壶,且不喝茶,两手交叉着,合抱了拳头,将手肘横了靠在桌沿上,很快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又望到点心碟子里去,脸色沉着了,还是用那不大高的声音,答道:“我决不是开玩笑,可是我又没有那勇气敢和你说。”青萍将面前一只空茶杯子向桌子中心推了一推,也将手肘横倚靠在桌沿上,向他笑道:“你就勇敢一点吧!碰了我的钉子,反正当面也没有第三个人。”亚英道:“我觉得……”说着他扶起筷子来,夹了一块马拉糕,但他并不曾吃,将糕又在面前空碟子里放下了,筷子比得齐齐的,手扶了筷子头,因道:“抗战已经几个年头了,我们青年……”青萍将手摇了两下,笑道:“我们两个人谈话,哪里还用得着自‘七七事变’以来那一套抗战八股?干脆,你自己要怎么样?又打算要我怎么样?”亚英抬着眼皮看她一眼,觉得她颜色很自然,便道:“我自己没有什么可说的,我想劝劝你,可不可以把无味的应酬减少一点?”青萍先是微微一笑,然后说道:“对的,我要避免一切应酬了,不但是无味的应酬,就是有味的应酬,我也要避免,只是我有个等待。”
亚英听到这里,忽然省悟,起来将身子挺了一挺,因点着头道:是的,你有一件事托我,我没有替你办。”青萍笑道:“你说的是要你对付那个姓曲的,只要他不来麻烦,我也就不睬他了。”亚英道:“那么,他现在没有来麻烦你?”青萍道:“你给我一支香烟吧。”
亚英在身上摸出烟卷盒子来给了她一支烟,她将两个细嫩的手指,夹着纸烟,放在唇里抿着,燃着了,一偏头,喷出一口烟来,烟像一枝羽毛箭向前射出去。她然后微笑道:“他为什么不来麻烦我?也许一会儿就会来麻烦我,这不去管他。你打听出来,他到底是什么身份吗?”亚英道:“打听出来的,他不是你说的叫曲子诚,实在的名字是曲芝生。碰巧李狗子就和他有来往。”青萍对于这个消息觉得很兴奋似的,将身子一挺,望了他道:“那么,你一定知道他的实在身份了。”亚英道:“据李狗子说,他在公司和银行里,都挂上了一个名,无非办办交际的事情,没有什么了不起。这姓曲的自己却是很有手法,替文化机关办了一个西餐食堂,开了一家五金号,又开了一家百货店,这一切他自己都不出名,所以你打听不出他究竟是哪家的老板。为什么不肯出名呢。据李狗子说,他真正的事业,原不在此,他自己有两部车子,西跑昆明,东跑衡阳,而同时还和几个有车子的人合作,他们手上操纵有大量的游资。什么货挣钱,他们就运什么进来。到了重庆,货也不必存放,在市区里郊外有好几处住宅,暗暗的作了堆栈。他们这样作,把一切纳税的义务,相当的都避免了。挣一个,是一个,所以在城里开几个字号,不过是作吐纳的口子与办货入口的幌子,必不得已,这才把字号拿出来,总而言之,他是一个游击商人。”青萍斟了一杯茶端了慢慢地喝着,微笑道:“那么,他不是社会上的一个好人。”亚英道:“我现在经商了。商人对于现在的社会,你看有什么贡献吧。他还是游击商人呢,这是商界的一种病菌,没有游击商人,商界上要少发生很多问题。”青萍道:“那么,你对于这一个游击商人,是不同情的了。”
亚英对于这个姓曲的,本是无好恶于其间,若谈到作生意,自己何尝不是作生意,自己何尝不是流浪商人。只是青萍所说,他屡次追求她,这很有点让自己心里不痛快。在不痛快之中,就情不自禁的拿出正义感来,向姓曲的攻击了。他看到青萍脸上红红的,似乎是生气,又似乎是害羞。她将举起来的茶杯沿,轻轻地碰着自己的白牙齿,眼珠在长睫毛里向桌面注视着。亚英道:“你不用沉吟,我同意你的办法,惩这小子一下。”青萍眼珠一转,放下了茶杯,向他低声笑道:“别嚷呀!傻孩子。”说着她将皮鞋尖在桌子下面踢了两踢亚英的腿。亚英在她这种驱使之下,比她明白的指示去对付曲芝生,还要愿意得多,便正了颜色道:“不开玩笑,我觉得对于这种人,用不着谈什么恕道,上次你写给我那一张字条,你只指示了我的方针,并没有指示我的方法。”
青萍微笑了一笑,又向周围看了一看,笑道:“我怎好指示你什么方法呢?我们的关系,不过是朋友而已,我还不能够教你替我太牺牲了。”亚英道:“这是什么话!朋友就不能替朋友牺牲吗?”青萍点着头笑道:“我若让你白牺牲,那我太忍心害理了。”亚英也忍不住笑了,望了她,把头靠在肩膀上,作个涎皮赖脸的样子,因道:“你能说出这话,你就不会让我白牺牲。”青萍笑道:“你很会说话,但是……”她端起茶杯来又喝了一口茶。亚英却也不作声,将筷子夹着碟子里一块杏仁酥,不断的分开,把那杏仁酥,夹成了很多块,青萍笑道:“诚然,我不会让你白牺牲的。我给你一个很兴奋的消息,我可以……”亚英看她脸上带一点笑容,眉毛微微扬着,透着有几分喜意。亚英突然的将筷子放下来,两手按了桌沿,瞪眼向她望着。她笑道:“你立刻兴奋了,实在,你也是可以兴奋的。”说着点了两点头道:“你镇定一点,听下去吧。我可以和你订婚。”亚英果然心里震动了一下,把身子向上一挺,但他立刻镇定了,笑嘻嘻地望了她道:“你这话不会是开玩笑吗?”她还端了那杯茶,慢慢地抿着,微笑道:“你相信,这婚姻大事,有开玩笑的吗?自然也许有,可是你看我黄青萍为人,是把婚姻大事和人开玩笑的吗?”
亚英只管笑着,手里拿了茶杯,却有点抖颤,望了这鲜花一样的少女,却说不出话来。青萍在茶杯沿上瞟过眼光来,扫了他一下,将牙齿微微咬了下嘴唇,对茶杯注视了一会,因道:“这话我早就可以对你说。可是我想到你的家庭未必是欢迎我的,我不能不长期考虑一下。可是我又怕老不和你说明,你会感觉得希望太渺茫了。你以为我是傻子吗?你老是向我表示着前途失望。”亚英嗤嗤地笑道:“我听了这消息,不知道要对你说些什么是好。不过你既宣布了这个好消息,哪一天定规这件事呢?”青萍道:“我说了,就算定规了,还另要什么手续?”亚英道:“我应当奉献你一个戒指吧?”青萍道:“我们不需要那些仪式……”她说了这句话,却把尾音拖长了,又忽然笑着点头道:“当然,要给我一枚戒指,我也会给你一枚,这随便哪一天都可以。”说着,她回头向茶房招了招手,把他叫过来,低声问道:“你认得我?”茶房弯了一弯腰,笑道:“我们的老主顾,黄小姐!怎么会不认识。”青萍道:“认得就好,你给我拿两杯红酒来,不要紧,我们一口就喝干,不会和你招是非。”说着,她打开手皮包,拿了几张钞票,交到那茶房手上,又道:“我有个条件,不能当红茶送了来,一定要用小高脚杯子。我就是需要这点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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