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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黑压压的帽子在地上起伏着,即算有些不齐,也无人追究了。山呼万岁中,宣清穿着九龙冕服,头顶旒珠晃呀晃的,在千层白玉阶上攀着。手拄膝盖,脚步游离,一旦靠两边那些褐面老头近了些,又惊怕地缩回正中。走到那面牡丹型的“万国来朝”玉雕前,脚下打滑,好容易才绕过去。有那老成的官员偷眼一看,只是摇头,这条龙摇摇晃晃,像在空中踯躅的样子,正应了乾卦的上九爻。
等他攀上麟趾宫正殿,已是紧张得忘了词儿。期期艾艾了半天,身后纱幔一掀:“坐下”。宣清如得大赦,赶忙坐进龙椅,冰得他差点跳起来。宣瑶盛装靓服,一片金光乱闪中,她轻吐两个字:“平身”。宣清拔高了声儿,挥手道:“平身。”底下人才呼啦啦站起来,有那痛风的,膝盖在冰水里跪久了,倒下了就再没起来。
他看着清一色的官服,头脑一阵晕眩。宣瑶鲜红的嘴角深深扬起,铅粉遮得一点笑纹也没有,红白相映下,莫名有点鬼气。只听她一字字道:“丞相杨氏,”宣清回了神,忙跟着念:“丞相杨氏……”“放纵族人,”“放纵族人……”“毒害朕母,”“毒害朕母……”“着即革职虢服”,“着即革职虢服……”,“钦赐自裁,”“钦赐……什么?”宣清做着口型,求情道:“凶手还未知何人,怎可……”宣瑶双眸一抬,厉如寒刃,宣清只得道:“钦赐自裁。”“传首六宫,”宣清话音哆嗦起来:“传首六宫……”“钦此。”他的喉咙滑腻腻的,似吞了一条花斑蛇,肚里泛酸:“钦……钦此。”
此言一出,楼下静穆中似添了些别的东西。有两个近卫军得令,上前拉扯,杨宾基半只膀子都从紫袍里露出来,不可置信地大喊:“皇上!老臣冤枉……老臣冤枉啊!”天地昏黑中,那两个黑衣黑甲的近卫军看着陡然拔高了几尺,腰间佩刀白光刺眼,直如土地庙中两个无常小鬼。他被一股大力攫着,膝盖拖过的地面,水中夹了黄黄的浊流。
雨声蓦地大了。
一声极轻的“喀嚓”。
照说午门离开正阳门少说也有一里,城门上掉块石头都听不见,可人人都觉着这一声无比清晰,像炸雷响在耳边。冷雨打面,鼻间泛起一股腥气。随着这雨落下来,人们才真正觉到,有什么已经不一样了。
秦天吉站在班首,拈着几根山羊髭,闭目冷笑。无人看见,他极自然地左跨一步,站上了杨宾基方才的位子。自建宁元年阳城公主斩了杨丞相,人都传说这三尺大的青砖地有些个不吉利,因到了周朝,开头两位丞相皆不得善终,尤以靖元十年一案最惨。此为后话,言归正传。当日晚些时,宣瑶回到麟趾宫,便听闻凤宸宫的主子殉了延禧帝。
宫人将那柄血迹犹存的红泉剑送到她面前,这剑饮了爱人心头血,周身都泛起隐隐桃花色。宣瑶手指贴刃试去,竟是又锋利了一些。她捋起袖管,在小臂上割了一刀,顿时血如泉涌,染上了杨淑婉拖拽在地的白裙,仿若满塘深浅红莲一齐绽放。她的声音也从水波深处传来:“阳城公主宣瑶,今生永不再嫁,若违此誓,有如此剑。”然后,她便如抽干了力气,昏倒在床榻前。手臂伸在地板上,那血怎么也止不住的,直要将整间屋子浸成血河地狱。宫内宫外一时掀翻了蚂蚁窝,建宁帝携着太子急忙赶来,太医院半数人又转了回来,试她腕脉,分明还在跳的,却无论怎么也唤不醒。
无人去看,桂枝上的月,还有三天就圆了。
(衰兰子曰:《神异志》载:“龙兴元年,迁葬大燕贞懿皇后杨氏于北邙山,时当启墓,墓门蹇涩难撼,钦天监择吉日礼忏,贡少牢一副,墓门始开。背挂一青锋剑,亦为凡铁,犹带血迹,腐识难认,无端铮鸣,触手即为灰烬。初,周兵入京,燕庙二十陵,竟遭毁弃,唯此墓以剑故,得免焚尸挫骨之劫。识者言其与阳城公主所佩不离之‘红泉’形制相同。”)
(第一卷禁庭春完)
一
“约郎约到月上时,那了月上子山头弗见渠?咦弗知奴处山低月上得早,咦弗知郎处山高月上得迟……”
碧田田的圆荷深处,水波圪生生破开了一道银桥,一梭小舠穿破莲叶,溅起的水浪打湿了画鹢。上面三个倩衫女子舀着流水,露出的一截胳膊,冰盘里的雪藕相似。最大的那个斜身掐了一片荷盖,坐下时,小舠晃摇了一下,水丛深处响起一个唧唧声,停一歇又没了。她身后那女子有些怕了,团扇柄捣捣大姊:“阿是癞团?”大姊皱了眉,回目一瞪,拢着樱桃口就喊:“阿嫦,阿要是俚来做子介脚手?”三个女子身后,竟还坐着一个小女娃,还未出落完全,银盆样的扁圆脸儿,不笑的时候眼睛也眯缝着,眼尾是很秀媚地向上一挑。她止了歌,手上划船动作也慢了,细声为自己辩解道:“倪啰里晓得间边响啥个?”坐在她前面的三姐没好气道:“俚不耐烦划,拨来我浪划。”作势便要抽她的桨,船在湖心打着磨陀,那叫阿嫦的女子不言语,扳起双桨,小舟重又朝前驶去。
三人又谈起了时新的料子,各人的夫婿怎么怎么着不称心,说到暧昧处,只把扇面遮着脸,彼此相视,格格笑开了。阿嫦四面望着,忽见一只水蜻蜓停在头顶荷叶上,透明羽翼上沾着游丝,身子一会儿青一会儿红,自己呵呵笑了起来。大姊叩着船板,唤了三声才得她回神,不怿道:“我里个人,那了捉俚嗤笑格?咦弗瞧瞧你侬个样啥来头?”阿嫦平白遭斥,也不见恼,低头抿着嘴,两边梨窝一深一浅。二姐心下不忍,好心道:“哈里弗是有介子李家,倪看着去了俚搭,做着弗着听俚做人家?”阿嫦摇摇头,也不擦眼抹泪,只是微笑。三姐捂着嘴,尖声笑道:“弗是倪说嘴,倪十三岁上就定子个亲噻,我里个娘还急个蚂蚁能,弗匡三姨更介沉个住气。”二姐斜肘撞她:“倪倒会说得势!介样耍落人,仔细伊说把大娘听得子。”三姐轻哼一声,沾水拢着头发,也不接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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