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熟悉王铁嘴的人便是嗤笑一声,道:“行了,老王,你也别装了,我认识你多少年了?不知道你的伎俩?”说着他站起身来,从怀里掏出两小锭银子,走上前,拍到王铁嘴面前的桌子上,道:“怎么着,够你待会儿吃茶的了吧?我瞧着,不但够吃茶的,吃肉吃酒的钱都出来了!”大伙儿这是明白了,原来这王铁嘴是要钱呢!王铁嘴大喜,赶紧袖子一拢,把钱给收到了袖袋之中,哈哈笑道:“还是张员外豪爽阔气!不过这也不能怪咱,咱就靠着这嘴皮子吃饭的不是?”这张员外身子圆滚滚的,穿着一身绸缎衣裳,上面绣满了金钱的图案,一张胖脸满是红光,瞧着确实是一派富贵样子。他有些得意的四下扫视了一眼,回到自已位子上四平八稳的坐下,喝了口茶,淡淡道:“成了,接着说吧,爷们儿们还等着听呢!”王铁嘴笑道:“员外您给脸,咱不能不要脸!那咱就接着说!”惊堂木一拍,接着开讲。“且说那闻安臣心中如火焚一般,思虑着这案子必有隐情……”此时,在‘洛城东’的二楼,也有两个人扶着栏杆,朝下瞧着,听这那王铁嘴在说的天花乱坠。这两人,站得靠前的那个,约莫十六七岁上下,是极俊美的一个公子哥儿,一身湖湘绸子的直缀,没戴帽子,头上插着一根墨玉簪子,脚蹬皂靴,腰间挂着一块儿硕大的玉玦。无论是头上的玉簪还是腰间的玉玦,都是极为上等的质地料子,懂行的人瞧上一眼就知道价格绝对不菲,只怕几千两银子是能值得的。他身后那人,刚及弱冠的年龄,身材高大挺拔,眼神锐利,给人感觉跟他对视一眼身上便是凉飕飕的,他怀里抱着一个又长又大的包裹,若是闻安臣在这儿的话,一定能猜出来里头装的什么。因为闻安臣从西宁卫逃离之后,一路上也都带着这么一个包裹。这人显然是个带刀护卫之类的身份,他略站在那贵公子的身后,尊卑自然就显现出来。“怀庆,你说,这闻安臣真有他们说的这么神?”那公子哥儿听的也是颇为入神,他忽然回过头来,似笑非笑的问道。他的眼神中,透着掩不住的好奇。他并非本地口音,而是似乎湖北口音混合着凤阳官话的感觉。名为怀庆的高大年轻人淡淡的冷哼一声,言语中透着不屑:“不过是这些市井小民的胡乱夸大而已,哪里有什么托梦的事情?我瞧着,是怕是胡编乱造的。”他说的其实也对,别看这说书先生说的这么煞有介事,好似亲眼所见一般,实际上这一段儿根本就是他瞎编的。闻安臣破案的过程,或许很多细节都会被人给传出来,但他是如何得知赵言志不喝老鳖汤这件事,除了他和张氏以及那个曾经卫氏的贴身侍女三人之外,其他人是绝对不会知道的。关于这一块儿情节,这些到处乱传的人就只能瞎编了。因此关于闻安臣是如何得知的,衍生出了无数的版本,其中这个梦见神人指点,就是颇有市场的一种说法。人们对这个说法也比较容易接受,人家闻安臣既然并非常人,那么梦见神人岂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不像,不像。”公子哥儿摇头道:“你忘了,咱们自从昨日进城之后,似乎去到哪里,都能听到有人在谈论这事。这闻安臣,想来当是有些能为的。”怀庆道:“公子若相知道其中到底有何隐情,将那什么劳什子的闻安臣拿来一问不就知晓?区区一州衙小吏尔,算得了什么?”他的口气很不小,闻安臣确实不过是个吏员,连官身都没有,但权力可一点儿不小,在寻常百姓眼中,那也是了不得的大人物。而这怀庆,则是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而且看他说话的神态,似乎闻安臣能见到他们一面都是莫大的荣幸。“不好,不好。”公子哥儿又摇头:“父亲常说,不能仰仗他的权势在外生事,免得闹出什么事情来,被人抓住把柄。父亲现在步履维艰,一力支撑大局,我可不能为他添乱。”说到这公子哥儿的父亲,怀庆立刻不敢说话了,只是点头。这公子哥儿身上透着一股子难言的贵气,此时一开口一说话,便是透着一股子上位者的气息。他又听了一阵儿,自言自语道:“这闻安臣,我倒是真想见一见了。”刚说完,忽然若有所觉,回头看去。木制的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一个女子摇摇曳曳的走了上来。这女子约莫三十岁上下,杏眼桃腮,长的极是妩媚,前凸后翘的身材,便是宽松的外袍也遮掩不住。云鬓高耸,发髻如云,透着些贵气,但她外面却是穿了一件儿明季少女时常穿的水田衣,又给她的成熟之中增加了几分俏皮可爱。瞧见这公子哥儿,她立刻眼睛一亮,走上前来,微微一福,笑吟吟道:“奴见过张公子。”那张公子脸色立刻就有些发苦,不过出于礼数,还是笑着回礼:“见过老板娘。”勾勾搭搭原来这女子,正是这家客栈的老板娘许氏,洛城东的东主名叫尹耜庸,乃是这秦州城中有名的豪商,名下有十几家客栈、绸缎庄子、成衣铺子之类的铺面,据说城外还有庄子,在秦州城中,也是第一等的富户。这许氏,却是他的第四房小妾,据说乃是一位从良的名妓,还是从巩昌府娶回来的。尹耜庸对她很是宠爱,把洛城东这桩收入稳定,又不用东奔西跑的生意交给了她。不过只怕他万万没想到,这许氏也是个不安分的,这不,瞧见了这位住店的贵公子长的实在是俊美,又贵气逼人,一看便知出身不错,因此便起了心思,这两天来,已经明里暗里对这位张公子示意了不少人,勾勾搭搭的,想要成其好事。只是这张公子根本就瞧不上她,只是出于礼数,一直应付着。许氏不是看不出来,只是她确实是不想放弃这个机会,因此还是锲而不舍的勾搭。许氏又往前走了两步,瞧她这样子,只怕是恨不能贴到张公子身上,怀庆冷哼一声,站到张公子身前,把许氏给挡住了。许氏讪笑一声,退了两步,笑道:“公子房中可有什么缺的?回头奴着人送去。”张公子忙不迭道:“一切都不缺,不劳挂心了。”若是应了她,谁知道她晚上是会着人送来还是自已送来,徒惹麻烦。许氏瞧着他,越看越是欢喜。这位张公子,一看就知道出身非富即贵,更难得的是一点儿架子都没有,这心性,真真是难得。而且一看这长相,哎哟,瞧着恨不能让人把他含到嘴里。再瞧瞧这身段,长腿蜂腰,长身玉立,还这么年轻,想必床上也是生猛得紧……哎哟,想想下头就有些发酥。瞧着他,许氏再想想自家那位老爷那满是皱纹的老脸,顿时就心里生出一股恶心来,说不出的嫌恶厌弃。他正要说话,身后却是传来一声咳嗽,接着一个穿着青色缎子长衫的中年男子走了上来,这男子气度颇为凝练沉稳,瞧得出来,也是有身份之人。瞧见他,许氏脸上立刻闪过一丝忌惮,还有些尴尬。这中年男子到了近前,微微弯腰行礼,道:“见过姨娘。”许氏尴尬一笑,没有说话。“城外庄子送来一批自酿的烈酒,其中接收,还须姨娘居中主持。”这中年男子道。他的态度很恭敬,礼数也周全,但那坚定不容置疑的语气,便让人知道,许氏非去不可。“好,好,我这就去。”许氏显然有些怕他,赶紧点点头,也不敢看张公子,转身便离开。张公子在一边饶有兴致的瞧着。这中年男子既然喊许氏为姨娘,那么当是此间少东了,许氏想来是别人家的妾侍。这男子撞见自家姨娘和别的男人这般亲近,还能不生气,态度依旧从容,说话有礼,看来也是个心机深沉的。他猜得没错,这中年男子名为尹刈苇,是尹耜庸的长子,也是尹耜庸在生意上的重要助手,现在已经逐渐接手家族中的生意了。跟这位尹家大公子接触过的人都对他赞不绝口,此人敦厚有礼,极讲信用,而且几乎没人见过他发火。尹刈苇瞧了一眼张公子,还向他微微点了点头,然后施施然转身离去。
张公子眉头一挑,这就让他极为诧异了。他本以为这位会撂几句狠话,至不济也会警告自已一下,却没想到,他就这么走了!?这让张公子很是高看了他一眼。此时的闻安臣,正和一干同僚在福满楼上喝酒。今日早晨,黎澄再一次把所有的三班六房及各个衙门的头头儿们都给召集了起来,然后当众向大伙儿宣布了这件案子正式告破,并且公布了一部分的案情。当然,在他口中,整个事情就是纪司明策划并且执行的,完全没有提二老爷徐惟贤。而在他说话的时候,徐惟贤一语不发,等他说完了,则是带头赞同,很是说了一通黎知州断案入神之类的好话。闻安臣知道,他们只怕是私底下达成一些交易了。黎澄又是把闻安臣给好生夸奖了一通,然后宣布赏给他纹银五十两,刑房中所有参与此案的书吏,全部赏给纹银十两。当然,这笔钱是用州衙的公帑出的。闻安臣得了最多的赏银,他也不是吝啬之人,便把大伙儿都请来,做东请大伙儿吃饭。这也是为了笼络手底下这些人,现下这些人跟随他破了这起大案,忠心程度和能力都是有所提高,以后好生培养培养,就都是得用的人手。之前闻安臣一直是以威压制他们,让他们屈服自已,而现在,到了示好笼络的时候了,毕竟不可能靠着高压手段让人心服口服一辈子。只有恩威并施,才是效果最好的。甚至就连还在家养伤的孙少锵都被闻安臣给找人抬了过来,这也让他受宠若惊,心中对闻安臣畏惧之外,又多了少许感激。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闻安臣忽然举杯道:“诸位,闻某人在此,敬各位一杯,此次这起大案能够告破,多亏了各位出力。闻某多谢,干了!”说罢,一饮而尽。一看自家顶头上司干了,大伙儿也是赶紧喝干,纷纷笑道司吏老爷客气。闻安臣又把自已的杯子倒满,笑道:“跟着闻某人办案,也着实是个苦差事,大半夜的给从被窝里儿拉出来的次数都不少!”他这话说的有趣,大伙儿都跟着一阵笑,鞠孝忠笑道:“嗨,老爷说的哪里话来?咱们跟着老爷,干劲儿十足,喝,老爷断案如神,现在整个秦州城,谁人不知?咱们跟着老爷连破大案,脸上那叫一个有面子!走在街上,人家碰见了都得翘起大拇指说一声有本事!再说了,好处也是实打实的捞到了,不都拿了赏银吗?是吧!跟着老爷,面子里子都有,咱们再苦再累那都是甘之若饴!”“对,这话说得好!”众人纷纷赞同。他们还真不是只是单纯的奉承闻安臣,心里也确实是这么想的。跟着闻安臣苦点儿累点儿没错,但真是能拿到好处!破一个案子赏了这么多银子,而且是正大光明来的,跟以前讹诈勒索不一样,让人心里头就舒坦。“鞠孝忠这话说的好。”闻安臣也笑:“话我搁这儿了,只要你们跟着我干,好处少不了,前程也光明,有我的,就有你们的!”“来,干了!”闻安臣又举杯。大伙儿纷纷干杯,气氛很是热烈。不过孙少锵神情却是有些萧疏,们他因为没参与这起案子银子,因此也没拿到赏银。他家境本就一般,这一次被闻安臣打了板子,又要抓药,又要养伤,还要进补,家底儿已经快光了。他婆娘给他买了不少好的吃食,却省着自已一口都舍不得吃,今早伺候他出门的时候差点儿饿得晕过去。又是毒杀?孙少锵或许不是个好人,但绝对是个好丈夫,他跟妻子感情极好,看到那一幕心疼的不得了,这会儿心里也是愁得很,但却不敢表露出来,生怕扫了别人的兴致,惹得人家不悦。闻安臣却是注意到了他的神色。又吃了一会儿,闻安臣敲了敲桌子,雅座内顿时安静下来。“孙少锵也是咱们刑房的人,之前他被我打了板子,回家休养,因此没赶上这一次,银子也没拿到。”闻安臣看了眼孙少锵,笑道:“但是我觉得,他该拿银子!既然是咱们刑房的人,就该雨露均沾,都有好处!再说了,他之前也是干了活儿,出了力气的!是吧?”他从袖袋中取出一个小袋子来,放在桌上:“这钱,我出!”“司吏老爷,我……”孙少锵愣住了,他呆呆的看着闻安臣,忽然眼圈儿有些泛红,一时间都不知道说什么。“嗨,别愣着了,司吏老爷让那的,你就拿着!”一边鞠孝忠笑道。孙少锵看着闻安臣,忽然离席,竟然跪在地上重重给闻安臣磕了个头。闻安臣嗔道:“你这是做什么。”说着便是赶紧把他给拉了起来,他心中微微一笑,经过自已这一番又拉又打的,已经是让孙少锵完全服服帖帖的了。————此后数日,并无什么事情。闻安臣每日去衙门上值,处理刑房的事务,然后下值便回家吃饭,挑灯夜读,看看大明律等一些律例,看看孙少锵整理出来的历年重案大案的卷宗。偶尔去张玉琳那边坐一坐,说说话。那侍女已经被他亲自送出城去了,送到了乡下老家。这也是为她好,留在城中,只怕她还会有些危险,说不得会被别有用心之人查到。风平浪静,也没什么大的案子。其实这才是常态,如果天天都是命案大案,那反而不正常。黎澄这个知州只怕也要坐不稳了,其实在明朝,如果地方上发生的案子太多的话,会很影响官员考评的。闻安臣每日就是翻阅之前的那些重案的卷宗,刑房的日常事务他交给了鞠孝忠,不过他也不是完全不过问,也处理一些,至少熟悉一下流程不是?他能力确实很强,刑房的事务上手非常快,处理起来游刃有余。这一日,闻安臣早晨起来,正自蹲在自家屋檐下刷牙。其实明朝就已经有牙刷了——稍微有些钱的人家用骨头做柄,猪鬃做刷毛的牙刷,这算中档。王公贵族,巨富人家用的牙刷,玉质的也有,这算高档。穷苦人家则是用杨柳枝做牙刷,把树皮剥开,用里面的纤维来刷牙。牙膏也不一样,有钱的用青盐,一般的用盐,穷的干刷。闻安臣家不算穷,用的是中档牙刷里比较不错的那种,还是从张婆那里买的。张婆除了开茶馆,拉皮条,当卖婆之外,还兼做这个卖钱。不得不说,张婆这人虽然奸猾,卖的东西还是不错的,至少牙刷不掉毛——明朝劣质牙刷很多,有的做的很凑活,用一次就掉的满嘴的猪鬃。忽然门口传来一阵剧烈的敲门声,有人大喊道:“司吏老爷,司吏老爷,出事儿……”闻安臣心里一凛,知道肯定又出事儿了。这是鞠孝忠的声音,他素来是知进退的,若是寻常案子,不会这么惊慌。把牙刷放到一边,漱了漱口,闻安臣打开门,门外正是鞠孝忠,他满脸惶急道:“司吏老爷,又出大案子了,城东尹家家主死了!”“慌什么?”闻安臣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以后这种事情只会越来越多”。鞠孝忠心里一紧,赶紧道:“是属下失态了。”闻安臣没再说话,只是转身把门关上,然后回去换了衣服,谢韶韵端着菜从厨房出来,问道:“又有案子了?”“嗯。”闻安臣点点头,自嘲一笑:“你说我是不是扫把星,怎么一来秦州,秦州就连着出命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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