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云当初跟我说,有个人来找他报信儿,言道你得了病,让他赶紧去,而后他便往你那里去了。”闻安臣到:“但是后来,他又改口说,杨氏就是他杀的,他之前说的那些,都是编的。”“这傻孩子,他怎么能这么说呢?”奚东气的重重的一拍大腿,怒道:“他没杀人,为啥要承认!”闻安臣冷眼旁观,他也看不出来奚东到底是在做戏还是真正情绪便是如此。奚东眼泪刷的一下又下来了,老泪纵横,道:“闻官人,你可得为他做主啊!他那天,真是在俺那里啊!”闻安臣不动声色,道:“说的仔细些。”“那日小老儿都睡下了,忽然听到敲门声,小老儿起来开门,却见外面是奚云。”奚东回忆道:“我问他怎么来了,结果他反问我,说不是我得了病,让人去叫他么?我当时还骂了他一顿,说这小子咒我。”“他说清楚原委之后,我才知道是冤枉他了。原来奚云说,有个人敲他的门,说是我病了,让他赶紧过来,他没多寻思,就跟着过来了,为了躲开宵禁还走了野地。结果刚到这条街上,那人就不见了,他担心我病情,来不及寻找,便过来敲门了。”闻安臣皱眉道:“那人是谁?现在还能不能找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小老儿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奚东苦笑道:“遮莫是有人消遣俺们爷俩?”闻安臣听完,还是半信半疑,他觉得奚东说的话,七成是假的,三成的可能才是真的。因为在明朝,犯罪之后亲亲相护是很正常的事情,官府也不会追究。儿子犯罪了,父亲帮着隐瞒,父亲并不算犯罪,因为社会舆论认为这是人伦纲常,是应该做的事情。但是如果奚东说的是真的,那这案子,可就更增了几分离奇了,案子别有隐情也说不定。当然,也不排除有一个可能:奚云杀了人,然后慌乱之下,跑到了父亲那里,但是去了之后,又不敢把事情告诉父亲,便说了这么一番托词。也没有报信的小厮,也没有什么病情,这一切都是他编出来糊弄他父亲的。不过无论如何,既然这案子有了这个疑点,那就要查下去!彻查!无论是真有其事还是奚云编的,都得有一个交代才行。闻安臣点点头,道:“这事儿我记得了,你放心,我会继续查的!会给你一个说法。”奚东激动之色溢于言表,又要跪下给闻安臣磕头,闻安臣赶紧一把把他扶住,道:“你切莫如此,这是我的本分。”等把奚东送走了,闻安臣回到自已房间,陷入了沉思之中。他在想这件事情,如果是真的,那会给案情带来何等巨大的影响。直到饭菜香气传来,他才恍然惊醒,一侧头,瞧见谢韶韵提了个食盒进来,正自把方才往桌子上放。她笑道:“饿了吧?这都吃中午饭的点儿了,我瞧你也不愿出去,便让小二送了饭菜上来。”话音未落,闻安臣肚子便咕咕两声,他从昨晚上开始到现在都没吃饭,腹中空空,这会儿谢韶韵一说,顿感饿的要命。闻安臣抻了个懒腰,笑道:“来,吃饭!”吃过饭,去了府衙,闻安臣找到董鸣长。董鸣长本以为闻安臣是要来和他商量如何结束这个案子的,却没想到,闻安臣提出,先把这个案子再拖上一些时日,他还要再查一番。董鸣长诧异道:“为何?”不对劲儿闻安臣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通,董鸣长听完,沉默片刻,便点点道:“你这般小心谨慎,也是应该的。”显然是同意了。离开推官衙,闻安臣去了刑房,刑房众人都受他节制,现在闻安臣俨然是这偌大刑房的主人。他昨日离开的时候,曾经吩咐过王大,让他带人把杨氏的那人头清理出来。现下在这刑房,他最信得过的便是王大了,知道无论他做事的动机如何,至少做起事来还是很勤勉的。果然,闻安臣过来的时候王大正自站在刑房这院子门口等着,瞧见闻安臣过来便笑道:“闻官人,你让我做的是做好了,那人头已经清理出来了。”“哦?那是再好不过了。”闻安臣道:“快带我去瞧瞧。”王大应了一声,赶紧前头带路。很快他便是带着闻安臣来到刑房所在院落东北角的一间房间,那房间的门乃是厚重的木头打造,外面还包着一层铁皮,让人瞧着便觉得很是坚固。这门上上着铁锁,不过王大手里有钥匙,很快便是打开了。他推门进去,闻安臣紧随其后。进了房间,闻安臣才发现,这间房子面积很大,足有三丈多长、一丈左右的宽度。而在房间的两侧靠墙处,各自摆放了一排长长的架子。架子足有三四层高,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东西。有绳子,石块儿,刀子,甚至还有为数不少的衣服,只不过那些衣服上多半都沾染了一些血迹。闻安臣扫了一眼,心下便是了然。这间屋子想来是存放各种各样物证的地方,也不知道用了多少年了,攒了多少年才会有这许多的物证。屋子里头散放着一股陈旧腐朽的味道,让人闻着很是不舒服。而在房子的正中间,摆了一张不大的桌子,桌子上面,杨氏的人头赫然正放置在哪里。闻安臣走上前去,靠的近一些细细看这人头。人头被擦得很干净,表面上的泥土污水都已经被擦去,不过在擦掉这些东西的过程,难免的会碰掉已经腐烂的皮肉。尽管王大等人已经是非常小心仔细,还是没能避免这种情况的出现。这颗人头上面的皮肉已经朽烂的所剩无几,根本看不清本来的面目。以现在的技术,也是无法复原这人头的本来面目的,至少闻安臣不知道还有这样的手段,不知道刑部大理院或是锦衣卫这种地方有没有,那闻安臣就不得而知了。但他有些其他的手段,比如说询问一下王十六,杨氏的一些特征。比如说牙齿的数量,牙齿健全程度,智齿发育等等。从这些东西上,还是大致可以判断出来的。毕竟,孙一家后院儿里的人头,九成以上的可能是杨氏的。而只要人头上的这几个特征和王十六口中杨氏的特征相符合,那么几乎就可以断定这就是杨氏的头颅了。而且,闻安臣之所以要这颗头颅,也是为了查明两件事情。第一,杨氏的真正死因。第二,杨氏的伤口情况。闻安臣先打量了一下骨头的颜色,骨头是很正常的颜色,而非是发青或者发黑,说明杨氏死前没有中毒。而后闻安臣又把人头翻过来,细细的查看骨头断裂处。其实严格说来,现在闻安臣面前的桌子上摆放的骨头,并不仅仅只有一块儿。除了一块儿被俗称为骷髅头的整个的颅骨之外,还有另外两块小一些的骨头。这两块骨头都属于脊椎骨,脊椎连接躯干和颅骨,而和颅骨相接的位置那一块脊椎骨,被称为寰椎,是整个脊椎骨最上面的一块骨头。杨氏的头颅是被从脖子下部,接近肩膀的那个位置砍断的。所以,除了她的颅骨之外,那一截人头上本身还带着寰椎和另外一块脊椎骨。杨氏被砍下头颅之后,断裂的其实是寰椎骨下面的那一块骨头。闻安臣把这块儿脊椎骨拿在手中细细看,这一看之下却是发现了问题。这个断裂处很明显是被砍了好几刀,虽然大致的落点相同,但在细微处还是有一毫米两毫米左右的差距。
闻安臣在脑海中还原了了一下当初的场景:凶手应该是一刀斩下去没能砍断,接着又连着看了好几刀,才算是把脖子给砍断。虽然好几道砍痕大致都落在了同一个位置,但那极为细微的差别还是能在骨头上体现出来一点儿的。闻安臣立刻就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如果人是奚云杀的,会出现这种情况么?奚云可是职业屠夫,杀了十几年的猪,手上力量那是不用说了。他如果杀人的话,难道需要砍这么多刀,才能把头颅给砍下来?而且,他当时正是怒火攻心,毫无理智之时,力量肯定比平时更大,说一刀斩断杨氏的脖子,应该是不在话下的。而从的骨头的断面上分析,闻安臣感觉这个凶手应该是力量比较小,或者就是平时不怎么动刀的人。他心中顿时生出疑窦。他本来心中笃定杀人的就是奚云,但有了今日午时发生的事情,再有了方才之所得,他心中顿时对自已的这个推断产生了怀疑。这杨氏,还真不一定是奚云所杀。想到这里,闻安臣不由得暗自庆幸,得亏自已没有妄下决断。他让王大把颅骨还有两块儿脊椎骨都拿布包上,然后便带着王大出了顺天府衙,直奔外城苏家胡同而去。不到一个时辰之后,闻安臣两人便到了苏家胡同王十六家门口。到了那里,瞧见王十六家外面的情景,闻安臣不由得挑了挑眉,心下有些欣喜。原来,王十六家临街的铺子,这时已经重新开张了。不大的铺面,里头进深也很小,进了铺子当面便是一个柜台。王十六此时正坐在柜台后面,他面前摆了一些金银首饰,他正自坐在那儿端详着,浑然没有注意到闻安臣两人的到来。闻安臣轻轻咳嗽了一声,王十六抬头朝这边看过来,瞧见了闻安臣,顿时便又惊又喜。他赶紧起身出了铺子,走到闻安臣面前,笑道:“闻官人,您怎么过来了?”闻安臣见周围不时有行人经过,不是个说话的地儿,便笑了笑:“过来看看你,顺便问你些话。咱们进去说话吧!”去而复返王十六也不是什么笨人,看闻安臣这样子就知道他有些话要单独跟自已说。他应了一声,赶紧把两人让了进去。进了铺子,闻安臣目光落到了柜台上那些首饰上面,这些首饰林林总总的差不多有将近十件的样子,有金钗,有抹额,几乎全都是黄金打造的,有的上面还镶嵌着宝石。看那样子,竟是一整副头面。闻安臣笑道:“你这生意不错啊!才开张几天,就有生意上门了?”王十六道:“昨日才开张呢,之前倒还有些老客,我在人家那儿倒也有几分情面。听说我这儿重又开张了,有位老客便拿了一套头面来,让我比着重新打一套。”他压低了声音,贼兮兮道:“听说那老客养了个外室,想来这头面是他家中正妻的,是要逼着重新打一份送给外面那位呢?”闻安臣点了点他,笑道:“你这厮,知道的倒是挺多,不过千万记住,跟我说说也就罢了,切莫往外说。不然被人查到是你往外传的,当心人家收拾你!”这话就透着几分亲昵的意思了,主要是两人有了这一份交情,闻安臣觉得王十六这人为人也还算不错,当个朋友还是挺好的,便也有意识的拉近关系。王十六嘿嘿一笑:“闻官人你放心,除了跟你这儿,我谁也不说。”他有些感慨道:“我认识的人不少,真正瞧得起我的却没几个,闻官人你算是一个。你年轻,又有本事,地位也远非我可以比拟,但却甘心为我的事情而奔走劳累,不遗余力的帮我。我心中是极为感激你的。你若是不嫌弃,以后就常来我这儿坐,以后若是需要,要打什么东西,我能尽到绵薄之力的,你尽管开口。我手上没多少银子,不敢说送你什么,但绝不会多赚你一个大子儿。”他说的情真意切,闻安臣也不禁动容,哈哈一笑:“好,今日这话我记在在心里了,以后想抵赖可不成。”两人谈笑几句,闻安臣便让王大先留在这儿,替王十六看着铺子。而后便和王十六两人去了后面院子里,进了正屋,分开落座。王十六也置办了点家具,至少把桌子椅子和床买全活了,不再是那副家徒四壁的样子,有点儿家的模样了。闻安臣把手里提着的包袱放在桌子上,然后解开,露出了里面的骷髅头和两块儿脊椎骨。王十六一个没提防,顿时给吓了一跳,他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顿时眼圈就红了,颤抖着声音问道:“这,这可是我娘子的?”闻安臣点点头,道:“我这次过来,就是为了跟你说一说案子的进展,并且要问你些话。”而后,闻安臣把这两日案子的进展和王十六说了一遍。关于案子的进展,其实这几日王十六也听到一点风声,毕竟像是孙一被带走这么大的事儿是瞒不住的,大伙儿都是一条街上的,孙一被带走的第二天早晨,大伙就都知道了,只不过知道的并不那么详细而已。许是经历了这连番打击,王十六也看得开了,闻安臣说的时候他就沉默地听着,也没什么表示,情绪也没太大变化。闻安臣说完之后,指着那骷髅头道:“我这次过来,把人头也给你带来了,也算是再让你瞧瞧。而且还有一件事,是要让你分辨一下,这骷髅头到底是不是杨氏的?成了这个样子,在面目上肯定已经是看不出来了,但你可以看一看她的牙齿。”王十六沉默了片刻方才嗯了一声,把骷髅头拿在手里,把下颌骨掰了掰,而后仔细的查看牙齿。瞧着瞧着,他的眼泪忽然唰的一下就下来了,泣声道:“这确实是我娘子的。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她右边下面的智齿长的有些歪,有一阵子她老是牙疼。我还给她弄了些花椒种子,咬在智齿那里,听说这样可以稍稍缓解一下痛楚。果然,她咬了之后,疼痛便减弱了许多。”“那段时间,疼的她有两天没一点笑模样儿,那天疼痛减缓了之后,她冲我笑了,笑的很是开心。”“她爱嗑瓜子,左边那颗门牙上有一个小小的豁口,骷髅头杀光一模一样,毫无半点差别。”说着说着,他忽然狠狠的一拍桌子,破口大骂起来:“到底是哪个天杀的贼人!不但糟践了我的娘子,还如此残忍地将她杀了。”他骂了好一会儿,直到后来,似乎是骂的有些累了,方才住了嘴,靠在椅子背儿上咻咻地喘着粗气,眼睛红肿的像个桃子。见王十六情绪平复下来,闻安臣便也告辞,准备离开。他今日来,主要目的就是为了确认这骷髅头到底是不是杨氏的。又说了几句,闻安臣便拎着那包袱,带着王大离开。只是回去的路上,他一直有些魂不守舍的,似乎自已忘记了一个很重要的事情似地。但要说是什么事情,却又说不上来,那种明知道就在那里却怎么着都捕捉不到的感觉,让人心里难受的要命。于是,闻安臣干脆便把今日和王十六的对话给整个的回忆了一下。“对了,就是你了!”当回想到其中一句的时候,他狠狠的一拍大腿,终于是想起来自已到底是想到什么了。终于,他捕捉到了那个让他感觉很是重要的字眼!糟践!王十六说的那句:“哪个天杀的贼人,不但糟践了我家娘子,还将她如此残忍的杀了。”闻安臣当时听的时候他心里就觉得似乎遗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现在才恍然意识到到底遗忘了什么了:他似乎一直忘记了要调查杨氏的受侵犯程度。这个之前忽视的点,此时却是显得格外的重要,甚至整个案情都会因此而扭转。闻安臣回想着提审周信和奚云的时候他们各自说过的和这个相关的内容,想了一会儿,大致过了一遍,就更是意识到,这个点,会成为一个转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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