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是深秋初冬,瞧不见那等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景致,但残荷枯叶,水落石出,却更增一份萧疏之美。张敬修道:“就这儿,父亲最喜欢待在此处,春夏秋冬,各有其美。”闻安臣点点头,无论如何,张居正还都是一个传统的中国文人,自然对于美的理解也是传统的,与其他的为土大夫差别不大。张静修带着闻安臣上了那道九曲回廊桥,这条回廊不长,但是做的曲里拐弯儿的,就显得很是曲折。九曲回廊桥通向一个湖中小岛,小岛当真是极小的,也就是两三丈方圆,上面建了一座水榭。“父亲几案客人的时候最喜欢在这里,你知道为什么么?”张静修笑问道,闻安臣四下看了看,道:“这水榭四面临水,想偷听都难,想来是为了保密吧?”“没错儿!”张静修拍了拍掌。他接着道:“只不过,现在父亲在要见的人是越来越少了,每日在公中呆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反倒是吃喝玩乐多了。”闻安臣笑笑:“你这话在我面前说说就可以,千万别到处宣扬。”“这话说的。”张敬修哈哈一笑:“我是那么口没遮拦的人么?”闻安臣瞧着他,也不说话,但那意思分明就是你就是这种人。这院落之中自然也有伺候的下人,而且人数还不少。只不过这座湖中的水榭是他们谁都不敢私自接近的,在张居正接见客人,下了命令让他们去送些茶水点心,或是让他们去打扫的时候才可以进去。张静修叫人点了灯烛,上了茶水,便陪着闻安臣在这儿说说闲话喝喝茶。闻安臣暗自感叹一声,认识张静修就是好,换作别人,哪怕是朝中一品大员,来了张居正府上,又岂能这般优哉游哉的喝茶聊天?过了约莫一刻钟的时间,本来寂静的外面忽然传来一阵人声,其中还夹杂着脚步声,闻安臣霍然站了起来,手脚竟有些轻微发抖。一想到要见到这位欲要重开大明二百年江山的中兴名臣,天下权相,他心中也是极为激动。张静修看了看他,道:“你也别太紧张,不过就是个老头子而已。”闻安臣瞪了他一眼:“你怎么能这么说张相爷?”张静修也自知失言,赶紧吐了吐舌头,道:“你可别跟他说。”这会儿便露出几分少年人的顽皮跳脱来了。张居正过来,他俩自然不能大大咧咧地在这儿坐着等着他进门,两人打开门,都迎了出去。闻安臣见远处一行人打着灯笼向这边接近,其中,一群下人奴婢簇拥着一个中年人,那中年人想必便是张居正了。两人赶紧快步迎了上去。离得近了些,闻安臣也看清了张居正的形容。看清了这位权倾朝野,几乎可说是此时整个东亚区域权力最大的一个人,更是号称大明朝唯一一位真正宰相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子!闻安臣瞧见张居正之后,科举为重闻安臣心中暗道,难怪明史说,张居正美髯一直垂到腹部,果不欺我也!张居正长得也帅,身形也挺拔,又有一部如此漂亮的大胡子,再加上久居高位养成的气度,他便是往那里一站,一言不发,也绝对无法让人忽视他的存在。一股极为雍容华贵的气度加身,让人不由得便是心生敬畏,哪怕是再恨他的人——比如说张四维——在他面前也是一句反对的话都说不出来。这样的气度,这样的气势,无愦于明朝第一相之称呼。张敬修虽然在背后经常说张居正的坏话,但此时在他父亲面前,却是乖顺的如见到猫的老鼠,老老实实的行礼,道:“孩儿见过父亲大人。”闻安臣则是跪下磕了个头,道:“后学末进拜见首辅大人。”他磕了个头,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此时朝中许多大臣在路上碰到张居正也是要磕头的。要说给别人磕头,闻安臣不愿意,但给张居正磕头,他却没什么抵触的。这位明朝第一相,可说是一手挽救了大明,造就了大明朝在万历前期的中兴。若是没有他,还不知道内忧外患的大明朝嘉靖之后会发展成什么样子。“你便是闻安臣吧?”张居正低头打量了他两眼,微微一笑,手轻轻一抬,示意闻安臣站起来。他虽然笑着,但那如山一般的威严,却是怎么掩都掩不住。闻安臣站在他面前,真是感觉面前之人如一座高山一般,似乎都让人有点喘不过气来。“学生正是闻安臣。”闻安臣道过谢,站起来沉声道。张居正看了张敬修一眼,道:“你也起来吧。”说罢,当先进了水榭,闻安臣和张敬修两人赶紧跟上,张敬修吩咐下人再送茶水点心过来,便让他们都退了下去。张居正在主位坐下,这一下闻安臣和张静修可就不敢坐了,两个人都老老实实的站在张居正面前,低着头,等他说话。闻安臣觉得浑身的不自在,他心中恍然一惊,发现自已不知从何时起,竟已开始融入到这个时代,以这个时代的人的思维在生活,在思考。敬畏他们所敬畏的,憎恨他们所憎恨的,他恍然意识到自已和这个时代,已经彻底的融在了一起,之前存在的那淡淡的疏离感,现在也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张居正指了指旁边的椅子,道:“你们俩都坐吧。”两人应了一声,这才坐下,都是屁股挨着椅子边儿。闻安臣瞧了张敬修一眼,忽然觉得他有些可怜。他难不成每日在张居正面前就是这个样子?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父子之间的情分也未免太淡了些,这父子做的实在太没意思了。但想想倒也是正常,这么一个诺大帝国的主人,其身份地位,跟皇家也差不多了,他跟他子女之间的关系,有可能跟皇家也是差不太多,当然,情感肯定要更深一些才是。张居正瞧了眼张敬修,先问道:“今日的功课做得如何了?”
张敬修老老实实道:“都已经做好。”“待会儿老夫可是要考较的。”张居正瞧了他一眼,而后又转头向闻安臣道:“老六从秦州回来之后便对你赞不绝口,时常在老夫面前提起,很是夸赞了你几次,老夫本也没觉得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以为老六是言过其实。不过后来我着陕西布政使司把你在秦州破的所有案子的卷宗都给调了过来,大略看了一看,果真是极不错的。你这个人,破案很有一手,便是刑部的那些老人儿,也未必比得过你。”闻安臣赶紧谦道:“大人过奖。”“非也,非也。”张居正摇摇头道:“苏家胡同那案子,耽搁了大半年,那么多人都束手无策,最后却在你手里破了。现下全京城都知道了,连陛下都问起过。这案子卷宗,老夫瞧了,你能破这样的案子,当的起了不起这三个字!”被张居正这般夸奖,闻安臣当真是受宠若惊,连说不敢。此时下人送了茶水点心过来,张敬修接过,放在张居正旁边的茶几上。张居正轻轻啜饮了一口茶水,淡淡道:“没什么敢不敢的,你这事情,做的很好。本官自从当上内阁首辅以来,立志改革,也推出了考察官员的考成法。说句实话,以你在破案这方面的才能,若你无志于科考,本官便是直接把你调到刑部有司,又有何难?”“但是,你是个读书人!”他盯着闻安臣,神色变得有些严厉了:“本官听说你是个秀才,还未曾中举人,对么?”闻安臣心里一哆嗦,老老实实道:“是。”“你未及弱冠之年,能做到现下这一步,已是很难得。但你不要忘了,你是一个读书人,读书人的正途还是读书,科举!你能破这些案子,可见是心思缜密之人。心思缜密的人便是不破案去做其他的,大致也不会差,好好把这些精力用在读书上,考个举人中个进土出来,这才是正途!明白了吗?”闻安臣后背已经出了一层冷汗,郑重道:“多谢大人指点,学生明白了。”对于他自已做的这些事他并不后悔,把大量的时间用来破这些案子,他也并不觉得是浪费精力。但他清楚张居正说这些是为了自已,张居正的看法,大致就代表了吃此时主流的文人官僚对他的看法。在他们看来,闻安臣是一个很聪明,很有些才华,在破案方面很有能力的一个人,但也仅仅如此而已。如果他一辈子只是一个秀才,连个举人都不是,那他便是破案再厉害,也什么都不是!因为在大明朝,在这个文人官僚至上的时代,真真就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啊!所以闻安臣恍然意识到,现在自已最应该做的,确实是科举!先中举人,再中进土,而后有了官身,再来破这些案子。到了那个时候,做什么事情,一切都会变得顺畅许多。时不我待啊!没多少时间了,还有兄弟们的血海深仇,等着自已来报呢!见闻安臣虚心受教,张居正心下也颇为满意,他点点头,捋了捋胡子。不过他手放下来的时候,闻安臣却是明显注意到,他脸色变得有点不对劲,似乎是阴沉了那么一下。闻安臣心里一跳,接着便是想,自已也没招惹到他啊,怎么会突然这样?身体出问题了他顺着张居正的目光看去,才发现,原来在张居正的手中竟然有几根胡须!胡须很长,比一般人的头发也差不多了,看样子应该是方才张居正捋胡须的时候,被他顺手带下来的。闻安臣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不应该呀,张居正才四十多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而且以他的身份地位,肯定是保养的很好的,为什么会掉胡子呢?想到此处,闻安臣心下一动,便细细的观察了一下张居正的头发。却是发现,张居正本该油亮乌黑的头发,竟然显得有点儿稀疏,可见他现在应该不单单是掉胡子,也在掉头发。闻安臣心中更是纳闷儿,于是便又是仔仔细细的观察了一下张居正的气色。这一看之下,他却是心里狠狠的一跳。张居正气度雍容,威严十足,令人不敢逼视,但他的气色竟然有些虚弱暗沉。其实方才张居正刚一进来的时候,闻安臣就应该注意到这些了,但方才他实在是被张居正的光芒给弄的不敢直视,而且他也知道张居正素好渔色,家中姬妾许多,便也没多想,只以为他是酒色过度才会这样,因此也就没放在心上。但现在仔细瞧了之后,却是觉得很有些不对劲儿,以张居正的年龄,以他对保养的重视,以及养尊处优的程度,是不应该出现这种情况的。闻安臣想问,但又不太敢张口,毕竟他跟张居正又不熟悉,如此贸贸然发问的话,实在是有点唐突。但张居正显然有很强的捕捉他人神色的能力,瞧了闻安臣一眼,道:“你有什么想说的,直说便是。你是老六的朋友,在老夫这儿,也不用那么拘谨。”“是。既然大人这么说,那学生便直说了。”闻安臣组织了一下语言,道:“我瞧着大人您似乎气色略有些不佳,方才您捋胡子的时候,似乎掉了几根胡须,头发也有些稀疏。学生敢问,大人最近是否频繁掉头发掉胡子,常有胸闷气短,头晕眼花这种症状?”张居正有些诧异道:“你怎么知道?”闻安臣道:“学生略涉猎过些医道。”张居正点点头,信了他这个说辞。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明朝的文人土大夫们兴趣很广泛,其中涉猎医术的也非常多,正所谓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其实闻安臣也真没撒谎,他前世的时候到确实是涉猎过一些医学养生之类的知识。张居正沉声道:“你说的这些情况,老夫确实是有,老夫也颇为纳闷,不知到底为何。”闻安臣问道:“没有请过大夫么?”张居正摇摇头:“没以为是什么大事儿,便没有请大夫,省得传出去,又有些人说老夫身子出了岔子!”他冷笑一声:“若老夫身体真的出了什么毛病,这些小人就要四处蹦哒了。”他看着闻安臣,颇有些急切地问道:“闻安臣,这到底是什么情况?你能说清楚么?”哪怕是官位再高,权力最大,便是位高权重如九五至尊的皇帝,涉及到自已的身体,也都会非常紧张,这也是人之常情。闻安臣道:“学生现下对您了解的还是太少,并不敢妄下论断。毕竟可能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还是挺多的,学生难免要问几句,不知……”说到此处,他神色间便有些为难。毕竟他问的问题中,有一些可能会涉及到一些隐私之事,就这么大大咧咧的问张居正,那未免有些太过随便了。张居正显然也考虑到了这个问题,他可不是那么随便之人,沉吟片刻,便道:“这样吧,你把要问的东西,写在张纸上,而后让老六拿给老夫看。老夫一一作答之后,再让老六拿回给你,便这么做吧!”闻安臣应下:“是,学生晓得了。”而后又说了几句,闻安臣便很识趣儿地告辞离开。今日能见张居正一面,他便已经很知足了,若是非要死乞白赖的留下来跟人家说话,那未免太不识抬举。第二日中午时分,张静修过来了,对闻安臣道:“你昨日说的话父亲大人非常重视,今日还特意秘密请了一位太医过府来看,结果那太医也说不出什么来,看来这事儿终归还是要着落在你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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