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仁托娅当时这事儿刚出来的时候,京城中还颇是热闹了一阵,大伙都在议论这件事,有推许为美谈的,当然也有诟病的。甚至还有因此上奏折弹劾张居正的,但不管什么样的弹劾,什么样的议论,对这大明首辅来说,基本上都是无关痛痒的,不过是听听而已。甚至对于这些弹劾他的人,有的时候他都懒得追究。此时,一个高挑纤细的身影,正自站在蒙古包前。她抬着脸,痴痴地看着远处的夜空。她望的方向,赫然正是北方。在那北方的极远处,越过北京周围的平原,越过燕山山脉,再往北去,便是那令她魂牵梦萦的草原啊!她身材很高挑,若用后世的标准来衡量的话,身高大概在一米七左右,而且这还是在不穿高跟鞋的情况下。她的脸不是很白,眉眼都不是很精致,若是仔细看的话,五官似乎都不是那么特别的出众,但是组合在一起,就有一股别样的风姿。这会儿大明文人土大夫最为推崇的是清雅素净的女子,身材要娇小,要显瘦,要弱不禁风。而她,显然不是这种人。她身材高挑健美,那两条纤细的大长腿,似乎满满的都充盈着力量,别有一股野性之美。她是如此的不同寻常,或许这就是张居正这般宠爱她的原因。只不过若是此时张居正看清楚她脸上的表情,再看到此时她整个人的样子,只怕是再也不会喜欢她了。无论她是什么样的美,是健美的或是野性的,但她在张居正面前表露出来的总归是好的那一面。大部分时间她也很温柔体贴,偶尔耍耍小性子,只是两人之间的调味剂而已,她从来不会在张居正面前表现的多么强势凌厉。但现在的她,嘴唇紧紧地抿着,脸上的线条很刚硬,眉宇间凝聚着一股煞气,整个人宛如一把出鞘的利剑。而她的身子也紧紧的绷着,如同一头正在猎食的雌豹一样,似乎随时都能扑出去。有脚步声传来,她霍然回头看去,眼中寒气似乎能杀人一般。脚步声传来的方向是这小小院落的门口,一个人推门进来,然后又快速的掩上。看清楚来者的身形之后,娜仁托娅心里松了一口大气,紧绷的身子也松弛了一些。过来的是一个大约十四五岁的小丫头,古灵惊怪,有着一张红扑扑的脸膛,长得不是很漂亮,跟她有点相似,也是有那种野性的美感。这是娜仁托娅的贴身侍女哈斯其其格,她也不是汉人,和娜仁托娅差不多,都是因为战乱而流落到京城的,后来便流落到了之前娜仁托娅呆的地方。再后来,她就成了娜仁托娅的侍女,两人也算得上是一起相依为命。后来张居正为娜仁托娅赎了身,顺便也将这小丫头给买了下来。张居正府上的人,都挺喜欢这个小丫头的,因为她脸上始终挂着笑,见了谁都笑,而且不是那种刻意做出来的假笑。但此时她脸上一点笑模样儿都欠奉,一张小脸儿紧紧的绷着,快步走向娜仁托娅。“怎么样?打探清楚了么?为什么张居正今晚没有来我这边?”娜仁托娅迎上前去,急切的问道。她的称呼就有点意思了,要知道她是张居正府上的人,那么最应该称呼张居正的是‘老爷’,至不济也要称一声‘相爷’,断然没有直呼其名的道理。哈斯其其格摇摇头:“不知道,什么都没有打探到,没有任何人在说这件事。”她想了想,劝慰道:“小姐,你也别太担心,既然没人说,说不定只是张居正今日不想过来而已。他有可能是想去正房那里坐坐呀,是不是?或者是想要修身养性了。”“不可能。”娜仁托娅摇摇头,断然道:“用了我的那些法子,张居正对我极为痴迷留恋,断然不可能无缘无故的就不过来。他既然不过来,那肯定就有事。而且你不觉得么,整个府中竟然都没有人谈论这件事,这太奇怪了!要知道,张居正来我这儿,那是寻常事,但若是他不来,那便是府中的大事,下人们是定然会议论纷纷的,而现在却没人议论,这就更说明事情不对!”她盯着哈斯其其格,道:“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有人不让别人说!”她这么一说,哈斯其其格浑身激灵灵的打了个哆嗦,顿时紧张起来,呆呆道:“那,那,小姐,咱们应该怎么做?”“咱们没什么能做的。”娜仁托娅四下看看,淡淡道:“只怕现在咱们院子周围都有人盯着,想走根本就走不了。唯一能做的,就只是安静等待,静观其变而已!”哈斯其其格声音有些哆嗦:“小姐,您,您可别吓我,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吧?真的有可能只是张居正今天晚上就是不想过来而已,您别想太多!”“明国有一句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这话有道理。”娜仁托娅沉声道:“咱们既然做出这种事情来,就要做好被人识破,被人发现的准备,那张居正身为大明国相,身边能人异土颇多,如果说有人能看出这一点来,我丝毫也不诧异。能拖他半年的时间,过着半年才被发现,我已经是足够满足了。”“我倒是没什么,我已经将这位堂堂的大明国相爷给害成这个样子,哪怕是现在就不再吃过去那些食物并且加以调养,也对他的身体造成了不可弥补的损伤,他起码也得减寿不少年。能做到这一点,我已经是心满意足了。只是可惜了你呀,哈斯其其格。”她轻轻摸着哈斯其其格圆圆的小脸儿,叹息道:“你可能要跟我一起死了。”“小姐你不用说了。”哈斯其其格忽然打断了她的话,她本来慌乱的眼神此时变得坚定起来,她瞧着娜仁托娅,眼中透出一股坚韧与决绝。“小姐,其实你坐下的这等大事,也不是你一个人做的,而是我陪你一起做的呀!正如你所说的,我们能做到这一步,死也无憾了,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只是可惜了……”她也学着方才娜仁托娅的样子,摇头晃脑,煞有介事道。“可惜什么?”娜仁托娅赶紧追问道。哈斯其其格低下头,小脸儿有些红,扭扭捏捏道:“只可惜,人家还没有尝到男欢女爱的滋味呢!”问医“你这小妮子,当真是发春了,连这等混话都说得出口。”娜仁托娅咯咯一笑:“敢说这等话,真是讨打,看我不撕烂你的嘴。”说着便伸手作势要去扯她的脸蛋儿,哈斯其其格赶紧跑开,两人便在这院中追逐起来,一时间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就好像明日要面对极为残酷命运的,不是她们一样。第二日一大早,张敬修便出了府,去外面延请名医。身为相府的六公子,他自然有自已的一些手段,能够知道京城里哪儿有好一些的大夫。没用多久,也就是中午时分,他便是带着三个人进了府邸。这一日,张居正只是去内阁走了一趟,早早地便回来了,这和他平素的习惯可不太一样。放在以前,他每日不到傍晚时分,几乎是不会回到府中的。这样做自然是为了和这三位名医有充足的时间来交谈,便于人家了解情况,闻安臣说的话很有道理,但他还是将信将疑。倒不是他生性多疑,只是坐在他这个位置上,自然就不能妄下决断。因为他的每一个决定,关乎的绝对不只是几个人或是几十个人,而是几千几万乃至于这个诺大帝国的命运。张敬修带着三位名医,直接将他们带到了当日闻安臣曾经来过的那座湖中水榭。此间安静隐秘,坐这等事实在是再适合不过,不怕别人偷听。毕竟,此事乃是不折不扣的家丑,若真是宣扬出去,张居正便要脸面大失,甚至会因此沦为朝野中的笑柄。这也是为何他让张静修出去寻找民间的名医,而不是直接从太医院中宣召几位太医的原因。以他现在的身份地位,要宣召太医自然无不可,但却绝对不可能无缘无故的就宣召太医,那样的话未免也太嚣张了一些。但他若是说出自已的病情,那么这件事可就瞒不住了。朝野之中聪明人不知道有多少,他只消得露出一点点端倪马脚来,就会被人猜到真相。延请这几位民间名医,泄密的可能性就小多了,只要威胁一下就能让他们不敢说出去。张敬修带着三位名医过来的时候,张居正已经在小榭中静坐等待了。三位名医在寻常百姓里头也是颇为有头有脸的人,但是他们哪里见过张居正这么大的官儿,一个个都是赶紧惶惶然地跪下来见礼。张居正摆摆手,淡然道:“三位不用拘礼,今日请三位过来,有些唐突,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三人连称不敢,张居正道:“看座,上茶。”张敬修赶紧出去张罗人伺候上茶,茶水上来,又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闲话,张居正便是将话题引到了自已今日这件事上来。他摸了摸头发,又捋了捋胡子,道:“我这些时日掉头发,掉胡子,还有,你们看我气色如何?”三位名医听了,不由得面面相觑,没料到他会突然说出这种话来。张居正沉声道:“有什么话,直说就是。实话实说,你说的真话难听,我不怪你,但你若说假话,害得本官判断失误,当心后果。”他这话也并非是刻意声色俱厉的说出来,只是淡淡然的说了这么一句,但其中自带着十分的威严,让人听了不由得心里便是一个哆嗦。他现在的境界可就比闻安臣要高得多了,须知闻安臣有的时候还要声色俱厉的说话,就是为了增强效果。三位名医听了。都是心中骇然,赶紧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收了起来,只是老老实实的去看张居正的气色。三个人凝神看了好一会儿,一个个儿脸上都是露出一抹惊疑之色。方才他们刚一进来的时候,都摄于张居正的威严,只感觉眼前这位大人,根本让人不敢直视,哪里还会关心张居正的气色?但此时一瞧,却是看出一点端倪来。不应该呀!张相爷气色怎能这般差?这也是为何张居正虽然从两三个月之前就开始吃那些伤身的东西,但直到昨日见到闻安臣才被发现的原因。以张居正的身份,盯着他大大咧咧地看上那么几眼,朝野之中有几个人敢如此做?而敢如此做的人,也不一定会那么深的医术。要说张居正和朝中太医院那些太医们碰面的次数也有些,但哪个太医瞧见他都是赶紧诚惶诚恐地跪下磕头而后锤头聆听而已,可没人敢盯着他瞧。闻安臣也是机缘巧合之下,方才看出这么一点儿来。张居正看见他们脸色,心下便是一沉,知道闻安臣说的只怕不错。他瞧着其中一个名医道:“你来说说,本官到底是怎么了?”那名医心里哆嗦了一下,有些话他不敢说,但想起方才张居正那几句威胁,顿时也顾不得许多了。反正这是事实,你既然让咱们实话实说那咱们就实话实说,现在唯有盼望张居正不是言而无信之人。他沉声道:“相爷,草民见您……”他说了一番话,张居正听了脸上神情不变,心里却是越发沉重,因为这位名医说的和闻安臣所说的大致不差。而后张居正又问过另外两人,那两位名义说的也都跟前面那位差不多。张居正听完点点头,不置可否。然后他又拿出一张纸来,上面写了许多菜名儿,一排一排地写着,一排大致是两道菜。这两道菜,都是闻安臣跟张敬修说过,混在一起吃会产生冲突的那些菜。“你们看。”张居正指着那张纸道:“瞧见上门这位名医到了这会儿也就放开了,心里的胆怯也去了十分,他指了指最上面的那两道菜,道:“这两道菜是否冲突,在一起吃会不会有什么害处,并无典籍记载。但这两道菜中用的这些食材,想约您看这四种食材。其中,鹅肉和梨子,这是不能一起吃的,典籍中有明确记载,这两样儿若是放在一起吃会伤肾。这两个,豆腐和蜂蜜,若是放在一起,则是会引起耳聋。还有这个,您瞧瞧这几种……”他洋洋洒洒的说了好大一通,这位名医书医术精湛。而且读的医书也是非常多,随便哪两道菜,他都能指出其中有哪些食材是有冲突的,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以及是在哪本典籍中记载的这些,引经据典,信手拈来,说的头头是道,令人信服。听他说完,张居正甚至都不用再去问另外的人,他已经确定,闻安臣说的果真一点儿没错,自已真的是被那小贱人给算计了。张居正心中怒火升腾,拳头狠狠的攥了起来,指甲刺在手心,甚至有些发疼。他脸上依旧平静,但心中却是几乎被愤怒给淹没了。这个该死的小贱人,当真是恩将仇报!自已为她赎身,让她这么一个流落风尘的女子能进入相府,甚至还因此而承担着天下人的非议!而她就是这么对待自已的?竟然暗中给自已下毒,害得自已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若不是闻安臣发现的早,再过一段时间即便是发现了,身子也是垮了,再怎么调理都调理不过来!到了那时候,真真是后悔也晚了。于愤怒之中还带着一丝丝的庆幸,幸亏这小贱人不知道怎么想的,只是用这种法子来暗中害自已,她若真是狠下心一咬牙,趁着自已熟睡的时候一刀把自已给杀了,那才是死的冤枉无比,都没处说理儿去!张居正又问过另外两位名医,那两位名医说的不如第一个好,但大致也都说出来一些。听完他们三人的话,张居正心下便是笃定,他瞧了三人一眼,沉声道:“今日之事,你们都知道该怎么说吧?”三位名医唯唯诺诺道:“草民知道,草民知道。”张居正点点头,道:“若是换个心狠手辣的人,只怕会直接杀了你们三个灭口,这事儿也是做得出来的。不过本官不会也不屑于去做这种事,你们三个该回去就回去,只不过要记住,你们从来没有来过相府。”他看了一眼张静修,道:“老六,赏他们每人纹银二百两。”“是。”张敬修低头应是。“好了,你们三个下去吧。”张居正对三位名医道,他又补充了一句:“若是让本官得知你们三人敢将今日之事说出去一分一毫,本官便只好亡羊补牢,将你们灭口了!”三个人吓得赶紧连连应是,而后张敬修将他们三人带了下去,给他们拿了银子。等张敬修回到小榭的时候,发现张居正还在这里没有走,张敬修上前几步,低声道:“父亲大人,方才孩儿送走他们的时候,问他们讨要了几张方子,都是用来滋养调理身体的,您以后照这个方子喝药,身体应当很快就能恢复。”“不顶用了,不顶用了!”张居正摆摆手,神色间有些苦涩,苦笑一声,道:“这半年来,为父的身子被那小贱人折腾的太厉害,为父能感觉得到,这已是伤了元气,药物调理只怕收效不大。”张敬修心中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嘴上却是赶紧劝慰道:“父亲大人,您别说这种话,您正值壮年,春秋鼎盛,身体好得很。再说,这半年来,您身体也没有太大的损伤,娜仁姨娘……”他刚说到娜仁夫人这四个字,便赶紧改改口,道:“只怕那人的杀招还在后面,之前对父亲用的也不是最凶狠的,父亲您不要太过担心,调理一番,身体绝对是可以恢复的。”张居正知道他这是在宽慰自已,便不想再说什么别的,只是点点头:“希望如此吧。”结束了这个话题,张敬修脸色忽然变得阴狠起来,对他来说,出现这种神情,还是非常罕见的。大部分时候,他的脸上都是带着那种略显戏谑的表情,还有便是被张居正训斥和逼着做功课时候的愁眉苦脸。像是这种阴狠刻毒的表情,在他脸上,几乎是不可能瞧见的。因为总体来说,他还是一个很乐天开朗的人。他狠声道:“那个女人,父亲您要怎么处置?”张居正沉吟起来,张敬修道:“若不然,由孩儿出面吧,父亲您安坐等待消息便好。”“不妥,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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