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更加猛烈,隐隐有气流旋转,带起龙卷风般的沙暴——那些由远而近的扑棱声已近在头顶,哭泣声也分外响亮起来,有老有少,哭腔迥异,带着说不出的诡异气氛。傀儡不知恐惧,主人不让她动,她便怔怔扑倒在地,看着黑夜中那云集的大片乌云移动着通过头顶上空。
“这么多的鸟灵……怎么都云集到这里了?”
云焕按着湘的背,直到那些哭泣声远去,才松开手,抬头看了看月色,喃喃自语,“是了,明晚又是月圆之夜——五月十五。那些鸟灵,是要前往空寂之山哭拜吧?”
他虽没亲历百年前那场改朝换代的旷世之战,却也听说过当年战争的惨烈。
前朝空桑被征服的时候,除了十万帝都民众沉入无色城逃过一劫,其余千万空桑人都被屠戮,血流漂杵,伏尸千里。而那些生前信仰神力的空桑人,死后也不肯安分,居然化身为鸟灵为祸云荒大地,试图动摇新帝国的统治。
帝国出动征天军团围剿多年,终于迫使鸟灵安分了一些,达成了不袭击治下百姓的协议。十巫在北方空寂之山设立了祭坛,将所有战争中死去的空桑人的魂魄镇在那里,用无上的力量封印了那些恶鬼,不让他们逃逸入阳世,山下更派驻了大量的帝国战士看守。
然而,百年来那些空寂之山上被封印的恶鬼们依旧不肯安息,夜夜在山头望着帝都伽蓝城痛哭,哭声响彻整个云荒,也引来它们的同类——每年五月十五,那些游荡在云荒大地的鸟灵就会从各个方向飞向空寂之山,云集在绝顶上哭泣,表达百年不绝的亡国之恨。
云焕听着那些哭声远去,吐出了一口气,从沙丘后站起,将出鞘的光剑收好。身负那样的机密,他可不想节外生枝地和这些鸟灵起冲突,能避则避。
湘木然地坐起来,看着主人,等呆他的命令。
“你睡吧,不要再生火了。”
云焕小憩后已经回复了体力,淡淡吩咐鲛人傀儡。湘听到了吩咐,便安安静静地躺了下来。
星光下的大漠犹如银白色的海洋,点点沙砾泛着柔光。风呼啸而来,呼啸而去,充满粗犷狂放的气息——那样熟悉的空气,在十六岁离开砂之国后,他在铁幕般的帝都里已经有将近十年没有呼吸到了。那曾经纵鹰骑射、击剑跃马的少年意气……沧流帝国的少将眼里陡然有了一抹少有的激越亮色,忽然间铮然拔剑。月下一片冷光流出,纵横在万里瀚海——在空茫无边的荒漠里,只有冷月和天风相伴的夜幕下,沧流帝国新一代最优秀的青年军官击剑月下,纵横凌厉,一反在帝都时的沉默克制——只有在昔日的月光下和荒漠中,他才能重新回到十五六岁的少年时,将所有的轻狂不羁和自负淋漓尽致地展现。
天问剑法在他手中一一施展开来,剑光如闪电纵横,身形更如游龙飞鹤,翥翔不定。一口气将“击铗九问”练了三遍,额头沁出微微的汗,云焕才放缓了速度,剑势渐渐停滞。
问天何寿?问地何极?人生几何?生何欢,死何苦?情为何物,苍生何辜……剑尖在空气中划出凌厉的弧度,最后停下,云焕微微喘息,眼神有了明暗变化:有杂念——这一次,在他竭尽全力练习剑法的时候,居然压抑不住心头翻涌的杂念。短短的一瞬间,他居然想起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姐姐云烛,妹妹云烬,巫彭大人,这次的重任,闪念间,居然还想起了潇……甚至方才湘曼妙雪白的胴体。
那样多的杂念在瞬间不受控制地涌出,牵制住了他的剑势。云焕额头的冷汗涔涔而下,忽然深吸一口气,勉力加快了剑势,控制着心中莫名的燥热——
“刷!”
光剑忽然被脱手掷入沙地,直至没柄,云焕筋疲力尽地跪倒在荒漠中,手指深深插入沙土中,痉挛握紧,让粗糙的沙石磨着手心的肌肤。
不行……还是不行。最近心里有越来越多的杂念,那都是以往没有的。
慕湮师父曾说他资质惊人,剑术方面的天分甚至要超过以前的两个弟子,所以才动了爱才之念,打破部族的界限收他入门。空桑剑圣一门传承千年,还是第一次收了一个外族的弟子吧?而且,还是百年前将空桑灭亡的沧流冰族的弟子。
最初授业的三年,他进境一日千里,极短的时间内就掌握了“击铗九问”中最高深的天问剑法。然而回伽蓝城后,虽然剑术上傲视同僚、冠绝三军,可无论下多少苦功,八年多的时间里却从未有长足进步。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决心,精力,时间,都比少年时更投入,却再也没有进步。
被掷出光剑的声音惊醒,湘茫然地睁开眼睛,询问地看着自己的主人。然而她那清澈懵懂的眼睛,陡然便让云焕回想起月下光洁白皙的美人鱼,心中的烦躁和阴暗进一步加深,他迅速转过头,忽然厉叱:“闭眼!”
充满杀气的语调没有惊动鲛人傀儡,湘只是木无表情地乖乖闭上了眼睛。云焕拔起光剑,剑芒缓缓划破他的手心,血如红色珊瑚珠子沁了出来。剧痛让他的气息慢慢平复,然而就在暗夜的静默中,他忽然听到了遥远处传来的惊叫和呼救声。有人?这附近有人?云焕的眼睛陡然雪亮,向着远方声音传来之处掠出,生怕自己来不及赶到那边——湘看到主人起身,下意识地便迅速收拾东西,想要跟上去。
“你在原地别动。”
云焕停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疲惫不堪的鲛人,“你跟不上我的,等我看明白了再回头找你——你别乱走,在原地点起火当标记。”
“是。”
鲛人傀儡低下头,从命。
声音传来的地方大约在十里开外,云焕一边迎着风沙奔驰,一边不停看着星斗判断方位。虽然一刻都没有耽搁,但赶到那里时,一场厮杀已接近尾声。
头顶的星光忽然全消失了,只有漆黑的云在翻涌,发出刺耳的声音——那是大群的鸟灵在此聚集,发出哭泣般的呼啸,扑棱着掠低,狠狠撕裂地上牧民模样的人群。云焕愣了一下,迅速权衡是否出手,但就在这个刹那,一头巨大的鸟灵已经用长长的利爪抓起了一个少年,十指交扣,要把爪中的血肉撕裂。
“阿都!”
人群中忽然有个女声叫了起来,一支金色的小箭呼啸而出,夺地钉入了鸟灵的利爪关节上,准而劲,一下子对穿而过。受伤的鸟灵发出惊天动地的嘶叫,黑血淅沥而下,爪子一松,那个少年从半空掉落在沙地上。周围巨大的黑影一下子向着人群中那个发箭的红衫女郎围了过去。
阿都?短短两个音节风般呼啸而过,远处观望的云焕陡然一震,抬起头来,依稀看见了乌云簇拥中那一袭如火的红衫。
无数利爪如长矛般抓了过来,在冷月下闪着金属般的冷光。黑翼的鸟灵变幻出各种不同的面貌,眼里带着嗜血的冷酷,发出类似哭泣的笑声,将那个伤了它们同类的女郎围在中间。红衫女郎却是逆着族人奔逃的方向冲出,一回首,三箭连珠射向追来的魔物,但这一次鸟灵们有了准备,三箭只是阻了阻它们,并无一箭命中。
利爪再度伸来,迅疾如雷电。红衫女郎忽然收起了弓,从靴中抽出一把短剑来,手腕一转一刺,招数极为巧妙,短剑也是削铁如泥,转瞬便在身周画出一道光幕。那些鸟灵再度猝不及防,当先伸到的几只爪子便被削断了,它们纷纷惊嘶后退。
引开了这群嗜血魔物,族人都奔逃得远了,女郎得了这会儿空当,大口喘息。束发的红巾被抓破了,她一头金色的长发如瀑布般泻下。但不等她喘过气来,那些鸟灵再度振翅呼啸而来!
“姐姐!姐姐!”
那个逃生的少年眼见情况危急,大叫着扑过来。
“快给我滚开!带好神物,和大家一起快逃!”
红衣女郎一边极力用短剑阻挡着纷纷刺到的魔爪,一边厉声大骂,然而方一分心,肩头便被洞穿,“噗”的一声,一只鸟灵顺利地抓住了她,利爪刺穿她肩头将她提上半空。
无数双利爪对着她戳了过去,瞬间便要将那个扭动挣扎的女子撕成碎片。
“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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