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调,这一纸调令,意味深长。
梁竣虽未能在乡内一飞冲天,但在新的一年,却如同云里翻身,一跃成为县委办的工作人员。按照官场惯例,如今的他,即便职位再小,也是县里的干部,自然少不了众人的庆贺。
有人为他高兴,认为有才能之人终会发光发热;多数人则持无所谓的态度,顶多在酒桌上与同僚议论几句:“看我说得对吧,人家是下来镀金的,这不,在咱大口乡被排挤走了,以后指不定有啥热闹呢。”也有人为此忧愁懊悔,刘广只是恼怒,马德福则后悔没与梁竣搞好关系。而张大海,在办公室哼起《沙家浜》,可算是真心为梁竣高兴,当然也夹杂着一点小小的功利心,想着上面有人好办事,小梁是杨书记钦点的,关系肯定不一般。
当事人梁竣呢?刘广外出,将借调令扔给张大海。与梁竣关系良好的张大海很快就让整个乡政府都知道了这件事,梁竣再度成为焦点。
“小梁啊,杨书记可是亲自跟我谈起过你,到了县委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多承担一些工作……”张大海单独找梁竣谈话,身为军人转业的基层干部,当了半年乡长,明明是亲近的话语,却也要说得高深莫测,仿佛不这样就显不出他的水平。
梁竣脸上露出疑惑与激动交织的神情,心里却如明镜一般。多年的熏陶与准备,当初决定踏入仕途时,卓老爷子点头不语,只留下一句嘱托:“为国,为民,无愧心。”他深知,自己入官场,定能有所作为。在经济课题小组时,他能节省一年实习期,并非因为做得有多出色,而是顺水人情。一个聪明人,经历了梦境与现实的命运转折,身边又能接触到神秘的官场,大学四年还刻意锻炼自己。在大口乡,他低调沉稳冷静,不是不想有所作为,而是觉得对手不够资格,暂且以看小丑演戏的心态处之。
从与杨平的偶遇,到张大海的这番话和年前的表情,再联想到甸榆县的最新消息,杨平书记将之前的秘书送到县里某局当科长,目前还未选新秘书。这些画面串联起来,梁竣自然明白张大海话中的深意。至于借调,无非是杨平小心试探的举动。县委书记按规定不够资格拥有专职秘书,但大家都习以为常。副县长乃至县局领导都可以有秘书,只是挂的地方不同。如果梁竣行,借调就会无限期下去;如果不行,县委办的一名普通秘书,在完成特定工作后可返回原单位,不至于让人说县委书记不会挑人。这借调令完全是为了维护领导而下达的。
云济一行后,梁竣本有些余火未消,想在乡里发作,看来只能留待日后了。
“恭喜恭喜。”“恭喜啊,小梁。”“恭喜,小梁,要请客的。”
刘子期不在办公室,爱搬弄是非的周姐偷偷告诉梁竣,刘子期一听到消息就借故跑了,大概是怕被找麻烦。
在胡妹那里办手续,胡妹没有为难梁竣,因为她不敢也没必要。只是望向梁竣的眼神,充满女人小肚鸡肠的恶意。两人本无仇怨,顶多是你情我不愿,又没在众人面前让对方下不来台,形同陌路即可。可胡妹却因扭曲的心理和变态的生存环境,在看到梁竣即将高升后,内心恨意难平。她想到自己委曲求全的经历,想要掌控别人却挑错了对象,于是将恨意化作行动。
“恭喜梁大秘高升。”胡妹不阴不阳地说了一句,尽显其素质不高。
“多谢胡主任一段时间来的照顾。”若胡妹不这么说,梁竣也不会与她一般见识。如今即将天各一方,老死不相往来,她却还不依不饶。女人在男人面前的“免责”优势,在梁竣这里不复存在。
“你……”胡妹皱了下眉头,哼了一声坐下,在她看来梁竣是小人得志,以前连个声都不敢出,现在靠关系调到县里,就不怕自己了。她又哪里知道,梁竣的调动是县委书记亲自过问的。
最有力的回击,不是迎着不屑的目光扇对方一耳光,而是要让曾经轻视你的人,有朝一日发现需要仰起头,才能看到你的高度。
晚上,大家为梁竣送行,吃喝玩一条龙,为短暂的同僚生涯画上句号。小侯那晚喝多了,她没有告别的勇气,也没有痛哭一场的资格,只能用酒精麻醉自己。午夜躲在被窝,流下几滴少女怀春的眼泪。自从年前见到卓萱,她才发现自己对梁竣的感情并非爱或纯粹的喜欢,顶多是小说看多了的某种幻想,这算是初恋吗?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梁竣会留在自己的记忆里,哪怕是痛苦的回忆。
年后县里工作繁忙,给梁竣报到的时间只有三天。他收拾好行李,没什么可交接的,只是将宿舍钥匙交了,把包里剩下的半条烟给了看门的王大爷。一如来时,一个大挎肩包一个行李箱,梁竣离开了乡政府。踏出大门后,他回首望着踏入社会的第一站,遗憾虽多,收获也不少。他见证了刘广这类官员的冷漠无情,胡妹的不可理喻,也看到了张大海所代表的多数基层干部——有心做事,无力回天。
如果说踏入学校大门的梁竣雄心万丈,那么此刻的他依旧如此,只是多了些沉重的东西,那是老百姓需要的东西。在经济课题小组的实习,梁竣学到很多,但在他看来,都不如在村屯之间做宣传的十几天收获多。幼时立志,少年时被“为中华崛起而读书”所感动,如今,老百姓的一张张笑脸和亲昵地拉着他的手请他到家里吃饭的真诚,让梁竣对“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为官一任,底限是做好老百姓的父母官。
新的一年,他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那是一种难以言表的感觉,肩膀上的担子重了许多,比喊着“我长大了”要真实得多。
大口乡,是他人生的第一个导师。
梁竣转回身,没有坐路边的三轮拉客车,而是拖着行李箱,迎着朝阳迈开大步,嘴角带着淡淡的笑容,走向波澜壮阔的未来。这一刻,他信心满满,因为这信心不再是口号,而是有了坚实目标后的自信。
……
刘子期得知梁竣走了才回来。当他走进办公室,发现桌子上多了两个大纸壳箱子,里面装满宣传资料,有森林防火、不要乱砍乱伐、计划生育、普法不迷信等内容。
“刘干事,清塘村来电话了,问什么时候将宣传资料给他们送去,村里已经组织好村民集体学习了。梁竣走之前将资料汇总印出来了,你就接下他的工作。”马德福打来电话。
刘子期面露难色。年后天气寒冷,一个个村子都打来电话,急切地等待着乡里干部带领大家学习资料。
寒风凛冽,刘子期骑着摩托车,托着宣传资料的纸箱子。口干舌燥,两点了,还要去上井村,再不快点天黑就回不了乡里了。
寒风刺骨,冷啊……远远地,摩托车停下来,车上的人下车不断小跑跳动,搓着手,哈着气。身子暖了一些后,又上车继续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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