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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需要这个小兔唇来教导我,我从来都知道隐瞒没有任何意义。我从来不隐瞒自己,全都是人们在混淆我。人们从他们自己的角度和认识来看待我,我有什么办法呢?
我是容容的妈妈,法律上的养母。我的女儿整整三个月没有消息了。6月21号,是我不吉祥的数字,在这一天我预感她失踪了,所以便要出门寻找。容容是上官瑞芳生的,可是由我养的,她是我们的女儿!寻找女儿难道还会有什么别的理由!
时间过去得并不久远,大约是在80年代后期乃至90年代初期,在我们这个大城市的街头,还可以看到炸爆米花的人。那人一般都带着不容易听懂的外地口音,头发和衣服上坠着厚厚的风尘,那人没有笑容,脾气倒挺温和,鼻翼上总是沾着两片煤炭的黑色粉末。那人拖一辆简陋的平板车,平板车上放着爆米花的家伙,黑乎乎的炮弹一样的家伙,随时都可能爆炸的样子,很有吸引力和威慑力的。这威慑力就体现在平板车的后面,总是遥遥地跟随着几个畏畏缩缩的小孩子,兴奋,好奇,又害怕。在70年代的这群孩子中,就有我和上官瑞芳。我们梦游一般地尾随着那人。那人停下他的平板车,甩一把鼻涕,把手指头在鞋帮上擦干净。然后一板一眼地卸下他的家伙。那一堆看上去杂乱无章的家伙,被那人有条有理的,动作熟练的,胸有成竹的装配好了。那人的右手是风箱,左手是炉子,炉子上架着铸铁的炮弹,炮弹有一个手动的转盘。那人一只手拉风箱,一只手转动炮弹,在他感觉米花爆好的时候,便停下风箱,撬开炮弹,“嗵”的一声,猝不及防的巨响震耳欲聋,紧接着便是扑鼻的香气,那香气会顺风灌满整条的街道。我们亲眼看见,死气沉沉的风箱,经过那人用力地拉几下,里头就红了,蹿起了火苗,火苗烧得那个带劲啊,呼呼地作响。我们亲眼看见,装进去的米,只有小小的一碗,而到时候,倒出来的就是满满一脸盆的爆米花了。爆米花雪白,松脆,香酥,吃在嘴巴里面,牙齿特别有成就感。关键的是,就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人,能够让大米的体积成若干倍地增加,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我和上官瑞芳,远远地看着在白雾中沉着忙碌的炸爆米花人,感觉自己发现了一个被大众忽略的巨大秘密。上官瑞芳庄重地攥紧我的手,说:“我坚信,这是被埋没在民间的伟大发明!”
我也坚信!那时候,有一个传说,在我们中学生里面骄傲地暗中流行,据说有一个美国人,在街上观看了炸爆米花的过程,他非常震惊,他不明白小小的一粒米如何能够增加那么大的体积。试想,如果把所有的粮食,都加工变大,那全世界的粮食产量不就可以极大幅度地提高吗?所以说,炸爆米花以及炸爆米花的这套机器,很有可能成为我们中国继四大发明之后的第五大发明,将是对世界和人类的巨大贡献。
有相当的一段时间,我们从学校里费尽心机地逃学出来,追随着炸爆米花的那人。上官瑞芳终于鼓起勇气对那人说:“我们可以帮你拉风箱吗?”那人点头了。上官瑞芳就是有这么一种绝妙的本事,她可以用她默默的伴随和注视,传达她那种异乎寻常的忠诚,使得他人晕晕糊糊,无法拒绝。
拉风箱是可以让人入迷的一种技术活动,要凭感觉,使巧劲。拉的时候,要使用一种往后吸的力量,推的时候,用力要循序渐进,直至高潮,这是一个美妙的节奏。随着这个节奏的和谐完成,风箱就会发出蓬勃健康的呼呼声。惟有撬开炸弹的那声突兀的巨响,是我们永远的害怕,我们一定要事先用指头把耳朵塞得紧紧的。到底是这一秒钟还是下一秒钟启盖,旁观者谁都无法预料,这个主动权永远掌握在那人粗糙的手里。我们认为,只有把启盖的这个火候掌握了,才会窥知炸爆米花的原理和诀窍。那人从来都不会把爆米花炸煳或者还没有炸熟,但他并不依靠钟表时间,他依靠感觉和经验。这种技术无法量化,只有细心地琢磨和慢慢地领会,我们以为,复杂和神秘的意味尽在其中。
我和上官瑞芳的衣服口袋,每一只都可以装下约摸三两的大米。上官瑞芳肯定是不敢从他们家偷米的,那么当然是我,力邀上官瑞芳从我们家的米缸里偷米。就因为米缸的大米神秘地减少,我们醉心的事业很快就被我母亲发现了。她跟踪到了大街上,在我们最投入地学习炸爆米花的时候,我母亲冲出来,一手一个,揪住了我和上官瑞芳。我母亲怒叱那人哄骗小孩,并威胁说,如果他不还回我们家的大米,就要把他送到派出所去。
我和上官瑞芳惟一能够做的是,拉扯住母亲,让那人赶紧逃走。逃得远远的!我们与那人在匆忙混乱中用眼睛告别,上官瑞芳后来说她的心都碎了。
我也是。只是我没有说出来。那是我人生第一次体验永别的感觉,与一个陌生但是激动了我的人;当时是难受,如今是甜蜜。
对于我,这也就是寻找容容的理由之一。
我的理由,无法清晰地归纳和讲述,它们是小溪两旁的茅草、树丛和砂石,既在小溪的源头,也在小溪的沿岸,重叠而混杂,只能被同样的季节唤醒;它们不是现在大棚的蔬菜,整整齐齐生长在那儿,你可以根据需要随时随地去收割。要知道,八十万美金这个数字对于我,狗屁都不是。在这一点上,我不敢给于世杰打保票,或许他听到这个数字心跳会骤然加快。但是我,我知道自己。连船都是鱼的身外之物,何况船上的纸片?我的理由是上官瑞芳的三哥上官瑞祥。他是总政歌舞团的演员,相貌英俊,腰很细,屁股像产后的妇女一样丰满突撅——不过最初我没有发现,他坐着。上官瑞祥回家探亲,在夏夜的满天繁星下,在乘凉的竹床上,给我们大家演唱长征组歌。那一天傍晚,人行道的梧桐树冠盖如云,路边的草丛里盛开着一蓬蓬玫瑰色的晚饭花,晚饭花之间,伸出几枝看麦娘草。我从这样的人行道里面走过来,刚刚洗过澡,脖子上扑了薄荷痱子粉,凉飕飕的身体非常清爽。我的手绢上洒了妈妈的“越存越香”牌香水,然后把手绢握在手心里,留出一只手绢的角,让手腕在自己的百褶短裙旁边一下一下地晃悠。上官瑞祥正好面对人行道,在透明的薄暮中,看着我一步一步走过来。他缓缓地唱起长征组歌:雪皑皑,野茫茫,高原寒,炊断粮。我站住了。我被上官瑞祥那经过专业训练的歌喉所震撼,全身的血液都凝固,眼睛里面除了崇拜还是崇拜。我们大家都坐在竹床上,在天黑之后,嘻嘻哈哈地分吃西瓜。上官瑞祥在分西瓜的时候,一次次触碰我冰凉的脖子、肩膀和手。每一次我们俩都心领神会。一种莫名的渴望急速膨胀,膨胀得每一个细胞都是那么活跃,敏感和愉快。西瓜吃完,夜风渐凉,上官瑞祥唱了一首情歌《星星索》,我毫不怀疑这是为我而唱的:呜喂——风儿啊吹动我的船帆,姑娘啊我要和你见面,向你诉说我心中的思念。那是何等深情何等浪漫的歌声啊,十八岁的姑娘怎么能够不陶醉?上官瑞芳不要我回家,我也就没有回家。我们都露天睡在并排的竹床上。半夜,在夏虫纵情的鸣吟中,上官瑞祥装出起床上厕所的样子,在并不黑暗的黑夜里,把他的手探进了我的裙子。我的身体用轻快的颤栗欢迎了那只火热的手,每一个毛孔都发出热烈的絮语。我一夜恍惚,睡意轻浅,一直飘浮在甜蜜的半梦半醒之间。这是永恒的一个仲夏之夜。一段绝无仅有的时光。第二天天亮之后,我发现了上官瑞祥女性化的屁股。而且在早餐的餐桌上,他滔滔不绝地向我们炫耀他的生活经历,他们在国外演出的情形,如何受到国家元首的接见,东欧的女孩子如何漂亮和细腻,苏联少女的眼睛如何迷人,洋女人的乳房又是丰满肥大。上官瑞芳想告诉他我们是如何迷恋爆米花,并且学会了拉风箱的故事,上官瑞祥立刻接过了他妹妹的话头,说拉风箱吧?你们那算什么会拉,我们才叫会。我会拉手风琴,风箱这种东西,上手就有感觉。我们团的李雅,你们不知道吧?全国民族舞蹈大赛获金奖的呀,那叫棒啊,那叫牛啊,那人家是谁都不理睬的,可是在我们团野营拉练的时候,就一直缠着我教她拉风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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