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海
在路旁的客栈里,老人睡着了。他梦见小时候见到的非洲,长长的金色海滩和白色海滩,白得耀眼,还有高耸的海岬和褐色的大山。他如今每天夜里都回到那道海岸边,在梦中听见拍岸海浪的隆隆声,看见土人驾船穿浪而行。他在睡着时闻到甲板上柏油和填絮的气味,还闻到早晨陆地上刮来的风带来的非洲气息。
通常一闻到陆地上刮来的风,他就醒来,穿上衣裳去叫醒那孩子。然而今夜陆地上刮来的风的气息来得很早,他在梦中知道时间尚早,就继续把梦做下去,看见群岛的白色顶峰从海面上升起,随后梦见了加那利群岛的各个港湾和锚泊地。
他不再梦见风暴,不再梦见妇女们,不再梦见伟大的事件,不再梦见大鱼,不再梦见打架,不再梦见角力,不再梦见他的妻子。他如今只梦见一些地方和海滩上的狮子。它们在暮色中像小猫一般嬉耍着,他爱它们,如同爱这孩子一样。他从没梦见过这孩子。他就这么醒过来,望望敞开的门外边的月亮,摊开长裤穿上。他在裤子上被单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白色汗渍。他穿上衬衫,走上露台,在清晨的寒风中抖抖索索地撒了尿。然后他从冰箱中取出一瓶水,喝了一点,然后望着天边的第一缕曙光。他看见那孩子还在睡着,就跨过大床,轻轻推醒他,说:“起来吧,孩子,时候不早了。我好像在梦里把你吵醒了。”
“我没有梦见什么,”孩子说,并且站起身来。
老人把咖啡倒在一只饭碗里,孩子就坐在露台上的旧箱子上喝了起来。
“你好些了吗?我觉得我今天挺有把握。”
“我觉得好一些了,”老人说,“今天早上我在湾流里撒网,说不定能捕到一条鲯鳅。听说它们已经游到离岸不远的地方来了。”
“我会去叫醒那鱼贩子的,给他弄点咖啡喝,”孩子说,“要不要我给你带点热饭来?”
“不用了。吃块三明治就行了。”
孩子在冷藏箱里拿出两份三明治,一份给老人,一份自己吃了,又拿了一瓶水,两人就一起上了路。
“你睡得好吗,老人?”孩子问。
“睡得挺好,”老人说,“梦见小时候见过的非洲。”
“我看见你睡着时笑了,”孩子说,“你准是梦见了狮子。”
“对,”老人说,“我梦见了狮子。”
他们顺着公路一起走去,孩子肩上扛着卷起的钓索,钓钩和鱼叉都放在里面,老人肩上扛着桅杆,卷起的船帆挂在桅杆上,那用面粉袋打着补丁的船帆,像一面标志着永远失败的旗帜。
他们坐在小船上一齐划着,老人朝海里望望,就知道天气是好是坏。他望着飞鱼从船头那边飞出来,在翅膀上抖落着银色的水滴,再一次扎入水中。它们朝太阳升起的地方飞去,然后消失在深蓝色的海水中。
“鲯鳅都游到深海里去了,”老人说,“随它们去吧。”
他注意到,那鸟群飞得多么低,翅膀掠过海面。他还不曾见过飞得这么低的鸟群。海鸥也飞得离海面很近,连它们也好像热爱着大海。他看见海豚在远处跳跃,它们跃出海面,然后又落下去,像在做杂技表演。随后他看见一大群绿色的海龟,它们的背脊像新磨的刀刃,高高地隆起在海水上,海龟游得很快,时而游成一条直线,时而游成一条曲线,时而游成一条圆圈,时而游成一条人字形,时而游成一条菱形。他从没见过游得这么美的海龟。
“海龟真个儿游得美,”孩子说,“它们游得那么快,闭着眼都能游。它们一辈子都在海里游,连睡觉时都不停。”
“它们睡得跟婴儿一样,”老人说,“只有婴儿和海龟才懂得怎样睡觉。”
“老头儿,你在海上见过不少怪事吧?”
“见过不少。”
“你见到过最大的鲸鱼有多大?”
“我见到过的鲸鱼,它的背脊像座小山,”老人说,“我钓起过一条,它像一艘拖着三只船的大帆船。我们用三天三夜才把它杀死,然后用绳索绑在小船边上。我们杀了它以后,它身上净是绳子,看上去像只大蜘蛛。我们把小船拖到船尾,让它拖着走,那情景真是好看。它喷出水来,把甲板都冲湿了,它的心脏跳动不止,我们把鲨鱼一条接一条地杀死。最后只剩下一支桨来掌舵。我简直累垮了,老头儿。”
“我想我见过一条比这还大的鲸鱼,”孩子说,“不过它在海里,我看见它的尾巴露出水面,像一把大扇子的白柄。”
“我见到过的那条鲸鱼,它的尾巴比一把大扇子的白柄还要大,”老人说,“你见到过黄盖鲔吗?”
“见到过,老头儿,我还见到过马林鱼呢。”
“你见到过的马林鱼有多大?”
“像小船那么大,老头儿,我还见过像大帆船那么大的,还见过游得像海里最快的鱼一样的鲨鱼。”
“你见到过不少怪事,”老人说,“我们吃的这条鱼是我见到过的最大的。只是我没法量量它到底有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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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把它量一量,”孩子说,“我们只要拿根绳子绕着它的身子,然后把绳子折起来,拿一头对着另一头,不就量出来了吗?”
“它现在可没法量了,”老人说,“它已经长成了一条大鱼,我们得把它弄死,才能量它有多长。”
“你打算怎样把它弄死呢?”
“这很难说,”老人说,“也许用鱼叉扎进它的脑袋。”
“我想我得把桅杆也带上,也许用得着呢,”孩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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