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来信……”他也不担心,就这么交代了一句。
“爸……”尉迟山小到底叫出了声,他是真的怕了。昨天,隔壁楼的李伯伯趁着人武部革委会的王八蛋们进来的空,当着他们的面把子弹射进了自家脑袋。“李伯伯他走了……”
“我知道,老李向来孬种!”尉迟敬亭从兜里扒拉出两根皱巴巴的烟来,递了一只给自己儿子,“喏,算是给你送行了,你老子我十六岁出来扛枪,今年你十九了才出去还不算晚!”
“你……”尉迟山小心里算计着,从他爸进来算起已经有小半年了,他还没有那一天有这么想哭过。
“哟……你就放心吧!跟你死了的妈一个德行,婆婆妈妈的很!三反五反都没有把老子整倒,换一拨扎红袖标的也不能把我怎么样!点上,抽完了就滚,到了就来信!”尉迟敬亭一根火柴一气儿点了两支烟。
尉迟山小颤颤巍巍把烟塞进嘴里吸上一口,他还不能忘记十五岁那年第一次偷他烟抽被逮住的那顿打,现如今倒是都变了,他再也不说“你妈最恨抽烟”的话了。
两父子默默抽完两根烟,尉迟敬亭撑着桌子站起来,说道:“走吧,山小!”
尉迟山小他没有说话,‘山小’这名字他有多少年没有叫过了,爷俩谁都记不清楚了。
原因么,尉迟山小倒还明白。
一是他嫌这名字拗口,二是他跟他能见上面多半是因为班主任电话打到司令部去让他来收拾自己,到那种时候还什么山小,能叫个‘兔崽子’就说明他今儿心情不错了。他老说你妈给取了个文绉绉的名儿,真不好听。自己也觉得这名字忒不得劲了,山就得高呗大呗,往后添一‘小’字,真不如人家那些建国、援朝、抗美有气势了。
小时候一发新书要写名字的时候,尉迟山小就得回家跟他爸吵吵着要换名字,怎么着也要弄个大山、高山来,他爸却死也不肯,也不能给他编个花儿似的话来诓他,他一伤心就只能抱着他妈生前的本子相片哭着诉苦,后来没事翻着了妈的日记了,他才知道这名字可是诗圣杜甫的句子化来的,“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不是?
妈呀,这名字可是比高山大山气派啦!丫儿都给我小下去!
尉迟山小可就心满意足了。
今天听着他一叫上,想着那从未见过的妈,尉迟山小就不争气了。泪珠子偷偷摸摸的就划拉了下来。“爸,我走了!”说着扑通的就跪了下去。
十九年爹妈都是他一人当着,这一跪,尉迟山小再混账也不觉得自己亏。
话唠的革委会主任总算停下了他的长篇大论,各知青方正开始缓缓登车了。尉迟山小觉着这学校平日里的喧嚣全都不见了,不管是大喇叭里高唱的我家的表叔还是那个宣传干事带着东北口音的每日社评都听不见了,学校安静极了。树梢上已经有了一点点的新绿,尉迟山小刚想着这冬天算是过去了,大卡车就开始往前奔跑,似乎火车站离这里有多远似的,没命的奔跑。
“得,这下子咱哥们算是上路了。”沈少游说完这一句矫情的看了一眼学校操场,“山小,咱还得回来是吧?”
“嗯……大概吧!”尉迟山小紧了紧脖子上的围脖,嘴里淡淡的回着,实际上,能不能再回来以及能不能再见到自家革了一辈子命到把自己革了进去的爸,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三天两夜在火车上摇晃下来,尉迟山小几乎分不清楚男人女人了。想吐得慌的时候,汽笛拉长一声,竟停了下来。这下可好,酝酿到位的吐意全无,尉迟山小丧气的一拍车厢铁皮,嘴里骂了娘。那边沈少游的招呼开了,“哥们儿,咱奉献青春再受教育的地方到咯!”
到了车站广场四周围还是那面无表情的解放军站着岗,尉迟山小少不了想到:他们这是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呢还是被押解到劳教所的犯人啊!到哪儿哪儿都他妈真枪实弹的包围着,怎么看怎么让人不舒坦!
那路两边还有两腮上涂着血红脸蛋的大婶们舞者并不活跃的红绸,尉迟山小就没有从他们脸上看出什么热烈欢迎的表情来。想想也是,这本来就不怎么好过的日子端端的还得再加些吃饭的嘴来,还不能说这不愿意来,换成自己也不乐意啊!就这阵势,也算对他们这帮小青年仁至义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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