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枪响的时候,陈培说是卫兵的枪走火。后来慕容沣告诉我说,那不是长枪的声音,而是德国一种驳壳枪,符军里没有那种短枪。他还问我,陈培是不是李重年的人。”
易连恺脸色阴沉,坐在沙发里,一动不动,只是食指轻轻地敲着沙发的扶手,似乎在想些什么。
秦桑很少看见他这种样子,只觉得从前的他,虽然喜怒无常,可是不脱纨绔习性。而现在的他,却像是深不可测,自己再难猜到他在想些什么。秦桑道:“验伤不就得了,子弹是可以查出来的,既然不是卫士开的枪,总可以解释清楚。”
易连恺脸色仍旧阴沉,过了许久,终于叹了口气,说道:“你不懂。”
“你们做的那些事情,我确实不懂。我不懂二哥好好的,为什么要把父亲软禁起来。我也不懂你,为什么要和李重年一起,出兵打二哥。我更不懂你们,到底争来争去,是争什么。地盘已经够大了,军队已经够多了,还要互相打来打去,战祸绵延民不聊生,怎么就不能好好过日子?”
易连恺忽然笑了声:“****之见。”
他说完便站起来,拿着帽子往外走,秦桑问:“怎么又要出去?”
易连恺说:“人家设下了圈套给我钻,我总不能辜负这一番美意。”
他心情似乎渐渐好起来,“这样的事情,自然是要将计就计,请君入瓮才比较有趣。”
到了晚间,秦桑才知道,因为误杀学生之事,陈培已经被撤职。而易连恺指定了自己的副官潘健迟继续负责慕容沣的接待与安全。秦桑听到这样的变动,不由得吓了一跳。她知道潘健迟有意置慕容沣于死地,现在让他去负责慕容沣的安全,那无异于送羊入虎口,所以惴惴不安,一晚上都没有睡好。等到第二天起来,眼皮微肿,精神不济,可是仍旧要打起精神,此日的行程是由她陪慕容沣去游湖。吃早饭的时候秦桑看到报纸开了天窗,再寻了另几样的报纸来看,有的亦是开了天窗,有的却毫不客气,将易连恺大骂了一顿,称他是败家子。又说承州诸军不承认内阁,是为宪法之贼,与承军谈判便是与贼分赃,至于卫士枪支走火误中游人,那更是军阀生活之腐败云云。秦桑见文辞犀利,行文之间极是厉害,所以不由得看得极是认真。易连恺这日却不像往日总是很早出门,看她拿着报纸看得认真,便用筷子敲了敲桌子,说道:“吃早饭就吃早饭,什么文章值得这么认真去看,连饭都不吃了。”
秦桑便将报纸放到一边,易连恺却拿起来,秦桑原本以为他看到这些文章后定然是勃然大怒,谁知易连恺竟然颇有兴致,一边看一边说:“‘不啻与虎谋皮’、‘反复无常小人’、‘违背宪法及民主精神’、‘实行军阀割据之实’……依他这写法,我简直惭愧得没有脸面去见符州百姓……啧啧……我得派人去打听一下,看这个写文章的人,肯不肯来做我的秘书。”
秦桑听见他这样说,不由抬头看了他一眼。易连恺笑了笑:“你看我做什么?武则天尚且知道骆宾王之才,我难道连几千年前的一个女人都不如?”
秦桑“哼”了一声,并不置可否。易连恺笑道:“我知道啦,我又瞧不起女人了,所以你很不以为然。你说你念的是西洋学校,动不动又跟我讲礼义孝悌,遇上事情呢,又马上变成女权主义……你们新派的女人就是这样麻烦。”
秦桑不欲与他争吵,所以并不理会他。易连恺说道:“陈培被关起来了,其实挺委屈的,他是李帅的人,我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回头你替我去看看他家里人,送点东西去,问问他们还缺什么。”
秦桑冷笑道:“亏你想得出来。你把陈培关起来,却叫我去送东西给他家里人,这样收买人心,又有何用。”
易连恺道:“我不做事情,你说我是纨绔。我做事情,你又说我是收买人心。现在我挂着个司令的名义,你既然是司令夫人,有些事情我不便出面,只能劳烦你,你若是实在不情愿,那我叫副官去也就是了。”
秦桑心里说不出的烦躁,尤其说到潘健迟,秦桑只觉得让他越少参与事情越好。在直觉里,她觉得潘健迟非常的危险,让他去办的事情越多,她就觉得这种危险越深。她私心里是非常不愿意潘健迟继续留在这里,现在的易连恺她完全琢磨不透,从前她总觉得自己是有把握,能够知道易连恺的脾气性格,现在看来,自己却是被他瞒过去了,他真正是什么样子,她是一点也猜不透。所以她说道:“罢了罢了,我去就是了。”
她陪着慕容沣游完符湖,又去符远城里有名的饭店吃鱼羹。在半路上又遇见了学生游行,幸而潘健迟早就安排好了人,将那些学生拦在了两条街口之外,饶是如此,“打倒军阀”、“还政内阁”、“血债血偿”、“交出凶手”诸如此类的口号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秦桑怕起了冲突,又会逮捕学生,所以叫过潘健迟,再三地叮嘱他。潘健迟说道:“夫人请放心,属下绝不会为难学生。”
秦桑转念一想,他当年亦是学生中的激进分子,自然现在不会对学生怎么样,于是微微放了心。她将慕容沣送回西园饭店,这才另备了礼物去看陈培的家眷。
等她从陈培家中出来回去的时候,已经是天黑时分,一路上只看到戒备森严,街上空荡荡的并没有行人,不由觉得十分纳闷。等到了城防司令部,下车一看整幢楼灯火通明,院子里停着好些汽车,乌黑的轿车一辆辆并排停在那里,齐齐整整,像是一盘锭子墨。秦桑于是问:“今天晚上是不是在开会?”
替她开车门的卫士答:“是。城防余司令与江长官都过来了。”
秦桑心想,城防司令与行省长官都来了,必定是有大事,只不知道是什么大事,难道是真的打算与承军和谈?难道李重年真的改了主意?
她沉吟着走上楼去,刚刚脱下大衣,女仆拿去挂了起来,忽然听到楼下说话声、脚步声、卫兵上枪立正的声音响起来,想必是会议结束了。朱妈倒了杯茶给她,她便说:“去看看,要是会议散了,就问问公子爷,要不要上来吃晚饭。”
朱妈依言去了,没过一会儿回来对她说:“姑爷说还有事,叫小姐先吃吧。”
“什么事忙得连饭都不吃了。”
秦桑似乎是随口说,“别管他了,叫厨房开晚饭吧。”
“小姐你还不知道啊?城里出大事了,那些游行的学生把警卫队围起来给打了,潘副官受了重伤,治安公所的人开了枪,说是又打死了两个学生,还抓了好些人关在牢里头,现在外头街面上都戒严了。卫士们说,公子爷发了好大的脾气,事情越闹越大……”
潘健迟负了重伤,这句话乍入耳中,秦桑心里一沉,只不知道他伤势如何,会不会有性命之忧。没想到短短几个小时,竟然出了这么多事,她觉得心里都乱了,搁下茶杯,站到窗前去,只见一部接一部的汽车正开出城防司令部的大门,雪亮的车灯笔直的光柱,刺破岑寂的黑夜。
无星无月,她想,今天晚上不会又要下雪吧?
她不知在窗前站了有多久,厨房送了饭菜上来,朱妈请过她几次,她只是恍若未闻,朱妈知道她有时候是这样子,所以也不勉强。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背后有人伸出手,正搭在她肩头上,将她吓了一跳。她回头一看,原来是易连恺。
她勉强笑了笑:“不是说你正忙着?”
易连恺却问:“怎么晚饭都没吃?饭菜都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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