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室晓倚着相连前檐柱的一根金柱舒了一口气,然后伏案支颐而呆,这不是让他自惭形秽,无所遁形么,一时缄默不言,偷偷于暗处挥袖示意他该怎么办,希望杜回廊能够相助于他,但似乎此君不慌不忙,仍旧安然坐于案几之旁,自斟自饮,仿佛他一切也在掌握之中。
抬眼望去,殿堂内一片丝竹耽乐之声,尤其是屏风后的琴声已经吴语浓音,融化作江南烟雨蒙蒙的阴色里,恰恰才堆上眉头,那不禁飘荡着的婉约温柔,一如西子湖畔那把油纸雨伞撑开的风流。
——拈花轻笑,流年轻语,依兰舟,彼岸卿素衣。
“好一个吴楚宫商正始之音,好一个风度玄谈尘尾之况。大好江山,如今凭吊唏嘘,赤壁怀古,安能在否?”
正当宴会盛炽,突然响起一阵高亢的喧哗,顿时引起众人倾注过去。只见殿宇繁穹之下,一人长身而立,孤傲的筋骨那么的卓尔不群又濯濯苍华,虽是青衫落拓儒生估雅,但他的身上隐隐约约披着一层不染尘俗的痛楚,附绕着不屈的脊梁,不忍拂逆,又耽于孤枕。
却是那名先前散无冠,一身狼藉不堪的小吏,望着他被酒水浸透饱渍而湿漉漉的衫袍,疑似挂在前襟,还兀自留着的污渍点点,仿佛可窥豹一斑,这是一个真性情的人,只是与这里的清谈盛会显得格格不入。适才一旁的同僚顾及颜面拉扯阻止他酒疯,如今却也制止不住,任凭他提壶灌喉,踉踉跄跄的东倒西歪,但他的步调虽乱,却不盲目,只听他咕喉豪饮不羁放纵侃侃而谈来,无尽悲愤及愁杀。
这名扰乱宴会的人是最后的清谈名家邝子缙,他是太子少傅徐陵的弟子,因为陈主好与嫔妃为艳词,示陵,陵曰:“皆不达辞也。”后主衔之,导致这位跟随恩师的邝子缙也受牵连,被贬官,虽未下狱,却形同外放,导致声望一落千丈。如今恰逢京兆太守宴请,他才携一腔肺腑愤懑和同僚酌酒而来。
居于殿堂中央的栾清濯,神情斟酌玩味,仍旧一副狡黠无恙的不变面孔,仿佛此时的闹剧是他精心安排一般。他身为此间的主人,眼眸深邃,没有正视观望一眼,反而注目桌案上的一杯白腻的瓷盏悠悠出神。而那位一直跟随在他身侧随伺的幕僚管平常却不知所踪。
楚室晓与杜回廊相互对视一眼,明白这场宴会背后早也暗流涌动的风波也悄然而来,哪怕有外族如掮客奸商的觊觎,还是内斗使然的尔虞,皆不如一句“赤壁怀古,安能在否?”
想当年曹操大军压境,东吴孙权与刘备联合,方始有三足鼎立的大好局面,而今才有赤壁凭吊的羽扇纶巾及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千古。
席间众人一阵缄默不言,这邝子缙不愧为太子少傅徐陵的高足,见识如此精辟又盛气凌人,一下子就戳中了诸人的心中隐忧,导致羞愧难当。然而尚囿方隅之见,一直怀揣祸端把矛头对准楚室晓,借助田缝翼来指摘,完全酷肖厉色宛若一家之言却有独到见解的那位燕姓之人,正襟危坐,好不飘逸放达,他淡淡的冷然一笑,将喧嚣及骚乱悉数揽了过来,如沐春风的道:“邝兄此言有失偏颇,诸位皆是当世豪杰,本就文采双绝,名冠江南…”,一顿,觉众人将目光都集聚过来,并非常满意的继续言道,“况且这政事非我等所议论,也不可阐述,不然狱中的苦果胜似人间霜雪,满布惊怖。”
楚室晓偷偷忍俊不禁,快要笑了出来,这就是所谓的清谈辩论么,且看他如何的说,并借此放下长袖,庆幸逃脱被逮着所要阐述的命题。偏一歪,突然一束目光骄阳似火的投来,却是一双眼含春水剪裁脉脉不得语的瞳孔,美眸如星点漆晶莹。
“是她!”楚室晓内心扑通一跳这姬妾怎的如此不顾世俗的眼光,直直的看待他,就不怕身边的蛮族领田缝翼怪罪于她么,而且自己有什么值得她吸引的,随即微微笑了一笑。
望着他舒然一笑,那美丽的姬妾更添颜色及喜悦,仿佛阳春白雪融化在心间,更是欢喜的不得了,透着薄薄雾水秋盈的眼眸更是瞬然一亮。
一旁的杜回廊借机附耳过来,调侃而道:“楚兄,莫不如我将讨来,送给你作娘子可好!”
楚室晓兀自一惊,挑眉瞪着他道:“休的胡说,我要什么娘子,且看那位‘燕兄’如何反驳吧!我们也可作壁上观,看看这位京兆太守葫芦里到底卖了什么药。”
杜回廊听罢甚是觉得可惜的摇了摇头,他颇为玩味的上下瞧了楚室晓全身一眼,也将目光往那“燕姓之人”专注而去,此人果然城府极深,而且似乎还有后招未曾施展,想必这只是开端,接下来才是真正的博弈较量,如今三方成鼎足之势,唯有他们还置身事外,只是不知道这样的形势能否可维持。
楚室晓知道他是调笑,没有放在心上,此时形势险峻,而杜回廊本就带着使命而来,他只是随带的附庸,若非借着“裘阎之徒”的身份虚与委蛇,他能否进入这里,尚还未知。
邝子缙摇摇晃晃的伫立在殿宇中央,那份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的坦率,但为君故,沉吟至今的忧思难忘,既是君子又是醉鬼的鲁耿,举樽邀明月,奈何明月无皎霞,映衬的他既落寞又悲鸣。待听罢那燕姓之人的说辞,冷然一笑。反唇相讥的回道:“君乃斐然,却作这般缪论,实属我辈读书人的不耻,这里高朋满座衣冠楚楚,无尽倜傥风流,但乌衣巷的谢家风骨,谁能担当!居安思危又有几何?”说着一股清水流了下来,润湿了眼眶,好似一切悲愁无处述说,只有借着酒醉。一放脾气与瘀堵。
闻听他借古喻今,顿时将在场的所有人都比了下去。
楚室晓听得片臾,觉得此人真是性情中人,不比那些歌功颂德传唱褒扬的名士风流逊色多少。
杜回廊依然沉默,脸色开始变得沉重,他的目光停顿在席间中央一直不知其真实态度的京兆太守栾清濯身上。楚室晓感觉有异,凑近闻道:“杜兄怎么了!”
此时邝子缙悲呛的又吟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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