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的不说,只从他们对各级头领的称呼这一点,其实即能出,他们实际上是既无政治上的诉求,也无任何军事上的目标的,“三老”、“从事”,都是当下乡村小吏的官名罢了。
却在这样的队伍中,高长能够到“名”的重要,属实可称异类。
高长哪知曹幹对自己的评价,顺着自己的话,继续说道:“然也!为何我等起事之后,不自立一家,而却当初大家伙都同意投董三老?不就正是因为董三老乃咱们县头号的豪侠?若那时咱们的名气比他大,又会何如?就不是咱投他,是他投咱了!所以,名,才是最重要的!”
田武十分钦佩,说道:“从事说的对!名,最重要!”
“而要想得名,机会就在眼下!这机会,便是那个坞堡!那坞堡,不仅是荏平最大的坞堡,整个郡里来说,也是数得着号的!那坞堡的主人田交,其族累世二千石,更非但是名重郡中,而且闻名州界!要是能在打下他这个坞堡的此战中,我等最先冲入,……你们想想,咱们是不是立刻就名动远近?待至那时,还愁无人来投咱们么?”
田武连连点头,说道:“正是,正是!”
“且再一个,这田家巨富,徒附千指、良田万顷,不闻咱们所驻此‘里’的乡民们说么?他家里吃的是龙肝凤髓,即使他家的奴婢,穿的亦绫罗绸缎,美貌的小婢数十上百,则那堡中,必定财货、粮秣堆积如山,只要能把这坞堡打下,粮、钱、贼妇人,咱们不也就有了么?名已有,粮、钱、贼妇人亦已有,诸公,兵强马壮、我等共为人上人之日,为时难道还远?”
高长的这番话说得极是鼓动。
但问题是那坞堡着实难打,田武等人兴奋过后,大多数人还是觉得为难。
高长瞧着田武,摇了摇头,说道:“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豪杰,现今来,是我错了。”
“从事这叫什么话!为何这么说!”
高长说道:“你说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搞了半晌,原来你这话是只能听,不能信。”
田武受了激将,涨红了长脸,乃至那道伤疤都泛了红,他叫道:“我田武不敢称豪杰,但也是说话算数,从来吐口唾沫砸个坑的!从事,我既说了从事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那我就一定听从事的命令!从事,啥也不说了,后天打坞堡,我为从事打头阵!”
田武表了态,可其余诸人多仍犹豫。
曹丰甚是难为地说道:“从事,非是我等不愿跟着从事再打坞堡,实在是那坞堡太难打了!”
高长笑道:“我可以向公等保证,只要公等按我的吩咐做,后日再攻,那坞堡必能打下!”
曹丰问道:“从事有何计策?”
高长流露自信的神色,胸有成竹地说道:“连着五次,没能将这坞堡打下,主要是因咱们的梯子和撞车不行!”
“梯子和撞车不行?”
高长说道:“咱们梯子的下头的底座不够沉,所以田家的宗兵,一推就能给咱推翻,撞车又太简陋,压根没有用,撞不开堡门,因此,这坞堡就接连数攻而打不下。撞车不好造,就不说了,梯子咱们却是可以重造的!明天你们什么都别干,带着人只管重造梯子!把底座搞得沉一点,让守兵推不翻,这样,坞堡不就好打了?也不需造太多,两三架就够了。”
曹丰沉吟说道:“重造梯子当然可以,但是从事,就算梯子守兵不好推翻了,这几次攻堡,守兵拼得很凶,咱们也不一定就能冲上堡墙吧?”
“我保证能够打下坞堡,改造梯子只是其次,最主要的正是因为守兵凶不了了。”
曹丰问道:“为何这么说?”
“此一时,彼一时。连着打了五次,咱们是有伤亡,可守堡的田家宗兵也有伤亡!这几次攻堡时,我每次都在细细地,田家的宗兵统共只有百余人,加上徒附什么的,守堡的人手至多也就两三百,他们现而下不仅因为伤亡,人手已然不足,并且也都已经疲惫不堪。后日攻堡,我带头上梯子,只要你们不怕死,紧跟我后,我向你们保证,后天,这坞堡,定能打下!”
田武跃身而起,攥住长矛,叫道:“好!就按从事的吩咐,后天,咱们都别怕死!从事,怎能让你先冲?我打头阵!”
门口的小四也说:“我打头阵!”响应高长。
众人中的一些仍有迟疑。
高长笑道:“我刚说了,坞堡里一定财货、粮秣堆积如山,坞堡打下,抢来的钱、粮、贼妇人,随便你们取!”挑起眉头,复又笑着轻松说道,“当然,话说回来,要是公等中有谁怕死,不敢跟着我去打,亦没关系,我不强求,后日打时,就留在这里,等我打下了坞堡,该分给你们的,我仍还分给你们。”
在座的都是同乡人,许多年少时就相识的,且既能坐在这里,与高长议事,那在本乡,并也都是有脸面的,谁愿意被人笑话怕死?
迟疑的不再迟疑,也不知是谁带头,众人纷纷大叫起来:“谁他娘的怕死,谁是狗日的!”
又有人大叫:“抢钱、抢粮、抢贼妇人!”
一时屋内喧腾如雷。
高长提着环刀,徐徐起身,“嘡啷”一声,抽刀在手。
诸人的喊叫暂停,齐齐目光投注於他。
高长粲然一笑,牙齿洁白闪亮,他挥刀下砍,劈在案上,说道:“抢他娘的!”
屋内的气氛再次点燃,如雷的轰叫声再度响起:“抢他娘的!”
就是曹幹,也不禁受这气氛影响,同时亦是为不与众不同,他也跟着叫道:“抢他娘的!”
——可是,就算后日能打下坞堡,高长的设想就能实现么?又即使高长的设想实现,有人来投他们了,但就真的能化解董次仲针对他们的危机么?又即使化解了,凭此既无政治诉求,也无军事目标,乃至连基本的组织能力都缺乏的一支乌合之众,最终又能做出什么成就?
北风凛冽,灰蒙蒙的天空越压越低,挺直的树干好像都要被压得摧折,整个村落,都被这浓云的压抑笼罩,——而此际若於半空望下,又何止这小小的村子,整个的荏平县、整个的东郡、整个的兖州、整个的旧日汉江山、今之新疆域,万里河山,亦都在这沉沉的压抑之下。
一片雪,飘扬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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