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欲言又止,她已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等他们来了,我会好好解释的。”
“此事,警局那里一时半会不会有定论。林赋厉纵然是嘴上不说,保不齐心里会将部分责任怪到你身上。你祖父在世时应是尽心打点了,我林公馆的那些人待你都谈不上是好,而现在”沈一拂说,“你祖父不在了,伯昀应也不会久留,我也无法在你身边陪你,你一个人住在林家,难免受欺负。”
她没作声,他又道“你照旧随他们回苏州参加丧礼,之后,就说是这次在北京得到了入学的机会,他们也没有立场阻止你。”
“那到了北京之后呢”她喉口火辣辣的,“你又当如何安置我”
“安置”这个词用的过了,他蹙起眉。
她没续这个话茬,不动声色地将手从他掌心抽开“有些闷,我想出去透透气。”
一迈出医务大楼,突觉脸颊一凉,抬头望去,雪子好似千丝万缕的思绪一般,零零落落而下。
他转身,估摸着是要回去拿伞,她忽然说“今天守着祖父时,我心里生出了一个疑问”
他回头,她侧颜微微仰着,继续说“我,到底为什么会住进林云知的身体里”
她的声音如飞雪一般,轻飘飘地,“我曾以为,第二次重活,是老天爷想告诉我,女子不可将终身幸福寄托于夫家先听我说完。”
“好。”他重新踱到她跟前,将她围巾稍稍拢起,披在她的头发上,“我听着。”
“我离开苏州去上海,寄住在大伯家,楚仙她们说着一口流利的英文,听大堂哥讲实验室的骨髓,觉得可神气了,对未来亦满是憧憬。”她微顿,“直到遇回你。”
她抬眸,迎着他的目光,“还记得,沪澄小测那日,你说了句将我气跑的话么”
他记得。
在她反复阻他批卷,他说不以求学耻,只为才疏羞,但若耻于败而止于求知,必其志之未笃也。
“必其志之未笃也。”她喃喃复述了一遍,“实则是我被你戳中了痛点。念二字对我而言,更多是不想重蹈覆辙的浮木,谈何求知,谈何笃志”
“不愿被你轻,大半个暑期缠着伯昀哥他们教我功课;是顺利入学了,成绩垫底,又惦记着找好家教把名次追上去”她说着,全无血色的唇角勉强勾了一下,伸出指头一一比给他“考试考好些、顺利毕业、以后能找一份自食其力的工作这大概就是我微不足道的志向了。我也没想到,这次来北京,一切都变了”
见到了甘愿画地为牢的茜儿,亲睹着被紫禁城那个大牢笼困住的溥仪,连自己都险些命丧慎刑司而死里逃生,见到他的那一刹那
“那时,我以为重活一次,是为了弥补前尘憾事,是为彼此救赎,”她说,“像是回到了最初,回到了只想和你在一起,万物皆可抛却的心境。只是当你把我领向金鱼胡同,得知仍有那么多国志士正受迫害,我想到了阿爸的遗志,也许这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上天是要借我的手,使前人的心血重归于世”
可阴差阳错,那份文件却被毁于一旦。
“今日,到祖父倒下,我只剩一个疑问了为什么会成为云知呢”她睨着他,“我是当局者迷,沈教授旁观者清,不知,你能否帮我解一解这题”
在北大的偏门,也是这样一个夜晚,她也问过他一个难题,他最终以换表作答。
雪屑沾上了她的额发,他抬指替她轻轻捻过,开了口“世上千万难题,有些有答案,有些则无。”
“人何以为人,有人遵循本能,有人顺从,也有人终其一生,都不得其解。你的问题,不在于你究竟是新觉罗妘婛,还是林云知,而是你究竟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沈一拂说到这里,口气微不可察地一顿,再她眸色里的茫然已逐渐散去。
云知静静凝注着他,“所以,这样的世道,活下来的人,至少,不应该面目模糊的活着,是么”
竟悄无声息地被她在话里下了套。
他苦笑。
“是么”没等到答案,又问了一次。
许是天太冷了。
她每说一个字,会呼出的白白寒气,等到白雾散去,她见到他低垂着眼睫一眨。
“是。”只答一字。
她十指握得既僵且酸,却没听到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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