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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染疮毒穆宗宾天 绝粒食毅后殉节(第1页)

却说同治帝阅桂庆奏折,正拟下旨严谴。忽由长春宫太监奉太后命,来取此奏。长春宫系西太后所居。同治帝见他奉命前来,只好将原奏交给,乘着怒意,掷与宫监。宫监即赍呈西太后。西太后仔细展览,前半篇是指陈衮阙,倒也不甚介意,后半篇乃严惩内监,责成慈闱,未免心中怏怏。便道:“这也太言过其实呢!”袒己耶?抑袒李莲英耶?遂留中不发。桂庆于呈奏时料知同治帝不从,曾暗通内线,要西太后过目,隔了数天,并无批答,才识西太后也不见用,竟辞职而去。自桂庆去后,王大臣们统做了仗马寒蝉,他总教禄位稳固,官爵保全,便算侥幸,管什么天子风流,国家兴替!庸奴如绘。

是年五月,钦天监奏彗星见。天象告警。西太后及同治帝,全不在意。略去东太后,为贤者讳。一个是预备万寿典礼,忙碌得很,一个是常到南城寻欢冶游要紧。光阴如箭,倏忽孟冬,西太后的万寿期已渐近了。一切礼仪,遵照乾隆六年皇太后万寿成例,办理妥当。盛衰已是不同,仪制恐还较备。即加赏八旗年老官民,及京内外实任一二品大员老亲,锡类推仁,鸿恩广被,也好算作一朝盛事。语中带讽。先期三日,同治帝率近支亲藩,恭迎慈禧端佑康頤皇太后,御慈宁宫,上文说西太后住长春宫,便为此处注脚。升座侍宴。帝奉觞上寿,并效老莱子舞彩状,恭承色笑。亏他支撑。亲王、郡王、贝勒、贝子、公等,依次进舞,欢忭有加。礼成,又至钟粹宫迎东太后。东太后住处,亦随笔带叙。与西太后同幸漱芳斋,同治帝旁坐侍膳,近支亲藩等皆蒙赐食。次日复奉两太后幸宁寿宫,侍膳赐食如昨例。又越日亦如之。及期慈禧端佑康颐皇太后御慈宁宫,受庆祝礼。两称西太后徽号,含有微意。内如六宫九院,外如王公、世职、大学士、六部、九卿,及蒙古外藩等,统依次晋祝,分班磕头。开八荒之寿域,率土皆春,听万众之欢呼,同声称庆。祝嘏毕,大开筵宴,盛沐慈恩。是晚广选名优,入宫酣舞,演几出西池王母,唱几阕萱室长春,慈颜为之尽欢,臣心无不称颂。书中独叙西太后万寿,不及东太后,顾本旨也。

只同治帝趋跄奔走,时觉蹒跚难行,暗地皱眉,偷闲呼痛。旁人还道他是疲乏,谁知他乐极悲生,有一种说不出的苦楚。哑子吃黄连。看官你道为何?乃是染了淫毒,下身生着杨梅疮。起初不过稍觉痛痒,尚无大碍;到西太后万寿期内,已发现疮毒不便行走。只因礼节难违,没奈何撑着双足,来往宫中周旋了好几日,把娘肚皮里气力,统已用尽,遂奄奄一息卧倒龙床。后妃等问他病源,总说是逐日劳苦,以致疲惫。及两宫太后亲来探问,越发不好明言,只得讳莫如深的过去。就是御医诊视,也总不料他是淫毒缠身。模糊拟方,无非是银花、夏枯草等类,饮了下去如饮水一般,有什么功效!挨到十一月间,龙准两旁也居然现出斑点来。得毋所谓脺然现面耶!已而毒水溃流,浸淫满面,一位丰姿潇洒的英主,弄得像混世魔王。自两宫太后以下,都不晓得是什么病症。详问御医,竟称是天花之喜。瞎话。这时候的内外章奏,已命军机大臣李鸿藻代为批答。西太后恐大权旁落,遂召集近支亲王会商,酌定政见。先由醇亲王奕?领衔奏请,继乃颁谕内阁,道:

朕于本月遇有天花之喜。经醇亲王等合词吁恳,静心调摄。朕思万几至重,何敢稍耽安逸。惟朕躬现在尚难耐劳,自应俯从所请。但恐诸臣无所承,深虑贻误,再三吁恳两宫皇太后,俯念朕躬正资调养,所有内外各衙门陈奏事件,呈情披览裁定。仰荷慈怀曲体,俯允权宜办理。朕心实深欣感。兹此通谕中外知之。钦此!

翌日又由同治帝名义,降一谕旨。说是奉两宫太后懿旨,封慧妃为皇贵妃,瑜嫔为瑜妃,珣嫔为珣妃。这谕下来,阖廷臣工,又是摸不着头脑。都说皇上方在不豫,医治尚恐不及,如何记念妃嫔加封起来。这正是咄咄怪事!一天过一天,到了十二月五日,由内廷传出懿旨,立召惇亲王奕誴、恭亲王奕?、醇亲王奕譞、孚郡王奕譓、惠郡王奕详、贝勒载治、载澄,一等公奕谟、御前大臣伯彦讷、谟祜,军机大臣宝鋆、沈桂芬、李鸿藻,总管内务府大臣英桂、崇纶、魁龄、荣禄、明善、贵宝、文锡,弘德殿行走徐桐、翁同和、王庆棋,南书房行走黄钰、潘祖荫、孙贻经、徐郙、张家骧等,入见养心殿。各王大臣等陆续趋至。但见宫中一带,统是宫监排列;所有各重门禁都驻着赳赳武夫。大概是荣禄手下的旗兵。此处复两现荣禄。王大臣等不知何故,但既奉召前来,只好屏着气、垂着手,齐集殿门。殿外已有宫监立着,见大众到齐,即宣旨召入,直进西暖阁内。两宫太后分席列坐,面上都带着惨容。众人觐见毕,西太后先开口道:“皇上疾已大渐,将来继统问题,须预先议定为是。”众人听了这语,都惊得目瞪口呆,不发一言。西太后又道:“这是眼前要政,你等何须惊疑。”众人又不敢遽答,眼光都注到恭王身上。恭王此时不便缄默,乃跪奏道:“皇上年力方强,即有不豫,亦不致有意外之变呢!”西太后不待奏毕,便摇首道:“不济事了。你是皇室懿亲,此后嗣承大统的应该是谁?”恭王嗫嚅道:“闻得皇后……”说到“后”字,好似有骨鲠在喉,不说下去。西太后已知其意,便道:“皇后怀胎的消息也是靠不住的,就使有胎,亦不知何日诞生,生了亦未必是男。国不可一日无君,理应先日议定。”恭王道:“皇后既已有娠,这是最好的了。现在大小事件统恳两太后裁定,一经皇后分娩,是男是女再行定夺。”西太后旁瞧汉员道:“这话太悬宕了。现在西南尚未大定,如知朝廷无主,难道不要生变么?”西南或不致如此,倒是你要生变。军机大臣沈桂芬、李鸿藻,弘德殿行走徐桐,同跪下道:“圣慈明烛千里,臣等莫名钦佩。”大拍马屁。东太后至此,也耐不住,便道:“据我意见,恭王的儿子,恰可入承大统。”恭王忙磕头道:“奴才不敢!如果要立皇嗣,也应轮着溥伦。”西太后道,“溥伦是宣宗成皇帝的继长孙,血统太远,不应嗣立。”说至此,复顾东太后道:“倒不如立了醇王子栽湉,时候已迟,应即决定。”醇王奕譞忙叩头固辞。恭王又磕头道:“事尚从宽,且至明日再议。”西太后声凄而厉道:“实告你,皇上已大行了!”这声懿旨,仿佛如霹雳一般,王大臣的泪珠儿,好似雨随雷下,点滴不住。这副急泪,也亏王大臣预备。当下把储议暂搁,都请至御寝哭临。西太后道:“且慢,皇嗣一层,我意已决定载湉了。”诸王大臣也无暇争论,有说是遵旨的,有说是请慈衷裁定的。支吾了一会,即由西太后命,令内监导王大臣等至东暖阁。东暖阁就是御寝所在,与西暖阁相距无几。王大臣等甫至阁门,但听里面有一片号啕声,哭得非常凄惨,众人都不知不觉的流下泪来。这恰是真泪。须臾,已鱼贯入阁,见龙床上面直挺挺的卧着帝尸,身上亦罩着龙袍,预备入殓。旁侍后妃人等,统是悲泣,独皇后已晕过几次,还是抚尸大恸。大众陪哭一场,天色已是黄昏。恭王见皇后恸哭不已,正思出言劝慰,适西太后徐步进来,众人又上前请安。皇后越发号啕。西太后戟指道:“你这狐媚子,媚死你的皇上,还装出这副形容。迟了,迟了!”姑恶,姑恶。复对众王大臣道:“你等须安排嗣皇即位,不必在此侍着。”王大臣遵旨而退。恭王亦抽身欲出,西太后道,“你且在此。”不是留他,实是禁他。恭王不好违慢,只得在东暖阁中静悄悄的候着。西太后独返入西暖阁,围炉休息去了。时已起更,灯昏尘黯,外面风声刮耳,差不多似天崩地塌,海啸山号,皇帝大行应有此景。恭王身着狐裘,尚是暗中发抖。

挨过了两三小时,才见有数人搴帷而入。第一位仍是西太后,第二位系醇王奕譞的福晋,乃是西太后的同胞妹子。随后有乳媪数人,抱着一个三岁有奇的小孩子,尚是朦胧睡着。看官不必细猜,便应晓得是嗣皇帝载湉。大书特书。当下与恭王相见。除西太后外,还是行着家礼。西太后语恭王道,“嗣皇已到,应先在御寝旁行即位礼,以便明日颁诏。”恭王闻言,心中很不愿赞成,但木已成舟,无可挽回,不得已唯唯听命。于是复宣召众王大臣,入养心殿,两旁序立,静候幼主登基。这幼主尚睡在梦里,被那本生母唤醒,恼了性子,乱啼乱叫,西太后过去抚摩,温词诱导,偏这幼主不肯顺从,越加啼叫不休。为后来母子不和之兆。嗣经醇王奕譞进去保抱,哄骗了好一歇,方有些转悲为喜。如此立主,真同儿戏。乃命向大行皇帝前磕了头,然后抱出殿中,扶登御座。王大臣等序班朝见,跪叩如仪。那幼主因少见多怪,几乎吓倒御座,又哇哇地啼哭起来。都是预伏后文之笔。仓猝礼成,草草了事,恭王方得脱然回邸,诸王大臣等亦各归息。翌晨,复入宫承值。午后,大行皇帝大殓,十有九龄的天子至此永终。真所谓一棺附身,万事都已了。昔日风流,而今安在?

是日即颁遗诏,略称:本年十一月适出天花,以致弥留不起。第念统绪至重,亟宜传付得人。兹钦奉两宫皇太后懿旨,醇亲王子载湉,着承继文宗显皇帝为子,入承大统,为嗣皇帝。嗣皇帝仁孝聪明,必能钦承付托,等语。四岁小孩聪明或有之,仁孝何能预料,明是欺人之谈!同治皇后闻到此诏,暗想:大行皇帝临终时,那有这等遗言!分明是捏词粉饰,满盘播弄。更兼嗣皇载湉入继文宗,置大行皇帝于何地!自己更不必说了。想到此处,毫无生人之趣,只自祈死而已!可悯。诸王大臣明知此举无名,难为皇后,只因西太后独揽政权,不好违忤,没奈何拟了嘉顺二字,作为同治皇后的封号。总算蒙西太后俞允。又尊谥同治帝为穆宗。翌年改元光绪,即为光绪元年。光绪帝年幼无知,自然援着老例,重请两宫皇太后临朝,再行垂帘训政。不到数日,又下了一道懿旨,谓:俟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继大行皇帝为嗣。相传这道懿旨还是东太后及恭王奕?商议出来,西太后勉强赞同,未知确否。忍于子妇,他事可知。转瞬新年,光绪帝登极受朝,还算欢欢喜喜地坐了一歇。有三十四年的挂名,总有一点福泽。各王大臣等排班跪叩,毋庸细表。独醇亲王奕譞,先期告病辞职,由懿旨批准,开去各项差使,凡朝贺等典礼,概免参预;遇太后万寿,在便殿行礼,不随众朝贺;所有亲王爵秩,准其世袭罔替。因此新皇登极,醇王不与朝贺,这也是父不拜子的礼仪。

过了元日,宫中筵宴,虽较前略减,总不能一例蠲除。西太后听戏饮酒,依然如故。内阁侍读学士广安,得了这种信息,不觉懊恼道:“先皇帝的梓宫尚未奉安,善后事宜亦未办妥,难道好乐以忘优么?我倒要批鳞一奏了。”遂拟定奏稿,缮好奏折,立即赍呈。其文道:

窃维立继之大权操之君主,非臣下所得妄预。若事已完善,而理当稍为变通者,又非臣下所可缄默也。大行皇帝冲龄御极,蒙两宫皇太后垂帘励治十有三年,天下底定,海内臣民,方将享太平之福。讵意大行皇帝,皇嗣未举,一旦龙驭上宾。凡食毛践土者,其不吁天呼地。幸赖两宫太后,坤维正位,择继咸宜,以我皇上承继文宗显皇帝为子。并钦奉懿旨,俟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继大行皇帝为嗣。仰见两宫皇太后宸衷经营,承家原为承国,圣算悠远,立子即是立孙。不惟大行皇帝得有皇子,即大行皇帝统绪,亦得相承勿替,计之万全,无过于此。惟是奴才尝读宋史,不能无感焉。宋太祖遵杜太后之命,传弟而不传子,厥后太宗偶因赵普一言,传子竟未传侄。是废母后成命,遂起无穷斥驳。使当日后有诏命,铸成铁券,如九鼎泰山,万无转移之理,赵普安得一言间之?然则立继大计,成于一时,尤贵定于一代。况我朝仁让开基,家风未远,圣圣相承,夫复何虑?我皇上将来生有皇子,自必承继大行皇帝为嗣,接承统绪。第恐事久年湮,或有以普言引用,岂不负两宫太后贻阙孙谋之至意!奴才受恩深重,不敢不言。请饬下王公大学士六部九卿会议,颁立铁券,用作奕世良谟。伏乞两宫太后暨皇上圣鉴!谨奏。

奏入,于翌日即颁下懿旨道:

前降旨俟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继大行皇帝为嗣,业经明白宣示,中外咸知。兹据内阁侍读学士广安,奏请饬廷臣会议,颁立铁券等语,冒昧渎陈,殊堪诧异。广安着传旨申饬。钦此!

懿旨下后,小惩大诫,竟没有第二人续上奏折。宫廷内外,依然是幸遇清时,朝无阙事了。

谁知到了二月,嘉顺皇后的噩耗,又自宫中传出,都说是缘绝食而崩。忆前此欢谐凤卜,未及三秋,痛此时攀及龙髯,不过百日。后人有诗咏嘉顺皇后道:

开国科名几状头!璇闺女诫近无俦。

昭阳自古谁身殉?彤史应居第一流!

欲知嘉顺皇后死状,且看下回分解。

同治以前,清未有兄终弟及之制。始之者,为光绪帝。光绪帝之母,西太后之妹也。光绪帝即为西太后之甥,亦即西太后之侄。侄且兼甥,西太后意中以为有两重关系,他日当惟言是从;且可因幼主登极,仍得垂帘训政,手握大权,其自为计固得矣。如家法何?如祖制何?夫家法与祖制固不足以怵西太后之心!但同治帝本所自出,犹且未尽听命,岂光绪帝长成后,必将顺无违耶?人谓西太后智,吾谓西太后亦智而愚者。至嘉顺皇后之殉节,无非为西太后偏憎而起。嘉顺未册封时,已有明德和熹之誉,乃受制于恶姑,竟致绝粒而死,忍心害理之讥,不得为西太后讳焉。或谓慈安尚在,何以未申一词?不知杀安太监,立嘉顺后,皆慈安所为。西太后嫉之已深,防之益密,至同治帝崩,不令慈安干涉,盖已处心积虑,布满网罗。今日之事我为政,非他人所得与闻。恭王可羁住东暖阁,慈安不亦可羁住西暖阁耶!是回与上文第十回可以参看,益识西太后之手腕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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