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当年这重霄军却是他御笔下的诏令,亲口赐的名号,萧憬淮当然还记得他金殿初登时下的第一道诏令、立的第一个誓言,他说他定不相负,要如燕昭王对乐毅、孝昭帝对霍光那般,要两个人的名字共同出现在丹青史书上,光耀流芳万世。
可这些年来各大家族的接连倒台失势,让他手中握着的权柄愈发沉重庞大,但人心不足蛇吞象,萧憬淮也不能免俗,说现下他心中毫无猜忌顾虑,那定然是假的。
高处不胜寒。
当年父皇在两仪殿内说的那番话,时隔这么多年同样站在这个位置上的他才终于有些懂了。
高楼上,萧憬淮骋目远眺,远处,天地交接的地方乌晦的云海在金红的残阳中聚集着、翻滚着,山雨欲来,云谲波诡。
几滴雨丝坠地,泅出一方氤氲,接连而来的便是一场直笼天地的惊雷暴雨。
雨地中,贺重霄依旧长跪不起,磅礴的雨点浇咂在他裸露的肩胛后背,泛起一层白雾。
多年来的拉弓引箭使那肩胛精干紧绷,线条流畅,一方一寸无不显露出喷薄的膂力。在无先前的日夜里,那肌肤萧憬淮曾心疼过、抚摸过、亲吻过,可现在那上头却满是刀剑劈砍穿刺后留下的暗红的、密麻叠覆的累累伤痕。
……他们究竟是怎么一步步走到这般田地的?
“为什么……为什么你就不能同朕服个软呢?”
萧憬淮叹了口气。
他老了,贺重霄也不再年轻,他们的眉睫鬓角都已隐约有了花白,可也正因如此,那个名为“尊严”的可笑名词却愈发作祟。
伴着敲打在飞檐龙吻上雨点的闷响,时间仿佛凝滞,过了许久萧憬淮终于幽幽开了口:
“拿纸笔来。”
扈从依言毕恭毕敬地将宣帛笔墨送上,搦管许久,一声长久的叹息后,萧憬淮高悬的笔终是落下。
“贺将军,这诏令也到了,又是这么大的雨天,您便披着这斗篷快些回去吧。”
高公公挥了挥手,抬眼示意一旁的宫人给贺重霄披上驼皮斗篷,留下这句话后便带着几分轻蔑倨傲般地重新回了殿内。
萧憬淮虽然免去了那几十数名副将士卒的死罪,却仍是听信于那些弹劾,让其流放充军塞北,永生永世不得还京。
看着这诏书贺重霄没有说话,他沉默了一会,而后他解下了腰间系着的凤血玉璜与玉刚卯放在身前,对着宫殿长叩三拜。
玉璜玉刚卯这些身外之物都可以还得回去,可伤与心不会。
扈从将那玉璜和玉刚卯拾起,放在托盘内呈予萧憬淮,犹疑问道:“陛下,这玉璜和玉刚卯……”
经过雨水的冲刷,那玉璜和刚卯明滑如镜,更显透澈,可亦将上头积攒累跨多年的陈年划痕暴露得一览无遗。
“……无用的东西,丢了罢。”
“喏。”
那扈从正领了命令拔腿欲走,萧憬淮却又带着些紧张般地忽而喝道:
“慢着!”
“陛下还有何事?”
面对扈从的狐疑询问,萧憬淮沉默良久,终是叹息:
“……罢了,且先找个匣子存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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