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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娘。”有位红衣女子登上三楼,低声道;“朝廷御史中丞大人微服私访,还请眉娘于小楼相见。”
施试眉微微一怔,“中丞大人?”缓步自回廊边走过,她倦倦地道:“朝廷中人倒少见如此清标的人才,只是青楼一旦缠上了官府,便如这绫罗绸缎遇上了染坊浆水,越缠越见不得人了。”
红衣女子不答,谨慎地跟在施试眉身后,见她一步一扶袖地往里走,一身厌厌红尘的倦意,偏生又是风鬓雾鬓的迤逦。她跟随施试眉也有九年了,自小就跟著她,看着她从“试眉姑娘”变成“眉娘”,看着她一分分地从妩媚化为了倦色,这个女子经历了多少磨难才成为了今天这个样子,只有她红荑最清楚。试眉爱过了很多次,却没有一个男子终能及上她的高处,纵是眉娘她引得多少男子翘首以盼,却投有人能够真正接触她的寂寞,她的孤独。
眉娘她太超拔了,她看破了很多东西,所以注定会失去更多的东西,她比大多数人都超脱,所以能让她眷恋的人也就那么近乎役有得少。像眉娘这样的人,不但没有情人、丈夫,甚至连朋友都没有。很少有人能理解她的心境,当她一个人酌酒的时候,她的心里究竟想些什么?没有人了解,也就没有知己,没有朋友,没有情人,什么都没有。
如果有人能理解眉娘,那该有多好?红荑默默地跟着施试眉往小楼走去。百桃堂本就是众目睽睽之所,麻烦日日不断,今日又扯上了当朝御史中丞大人,眉娘眼中的倦意又要添上三分了,她一直刻意避免和官府往来,避到今日终是避不过去了。
施试眉走人小楼悦客堂,里头负手站着的正是刚才进门的那位男子,背影颀长而微显瘦弱,书卷气甚浓。试眉倚门浅笑:“中丞大人,我百桃堂气度如何?大人贵为从三品重臣,人我百桃堂,施试眉甚感荣幸。”
“堂堂正气。”负手背她而立的男子答道,声音清越,没有她想象的低沉,却显得颇为年轻,比他的气质要稍微“脆”了一些。
施试眉挥手要红荑敬茶,慢慢走到悦客堂正中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大人微服到此,可是我百桃堂有什么违法犯忌、窝藏逃犯、欠缴官税或是杀人放火的事儿?”她盈盈浅笑,“若是有,大人不妨直说。”
旧衣男子缓缓回身,施试眉低眉的瞬间已经看清,这男子容貌文秀如女子,看似文弱纤瘦,但全身透着一股正烈之气。她很少见正气的人物,自诩正气的人往往鄙夷青楼.而真正正气的人往往死得很早,有这等正气的人……她并不特别欣赏,但是她有敬意。如果有酒,她会自斟一杯以庆幸自己见到了圣人。
“百桃堂并未犯法。”那旧衣男子抱拳以礼,居然自己泰然在椅子上坐下。这让她有点吃惊,她并未邀坐,她也从来不喜欢和人对坐。只听他道:“聿修听闻百桃堂内试眉姑娘芳名远播,今日私服而来井非为了公事,只是想见姑娘一面而已。”
施试眉惊讶,她倦倦地支颔,定定地看着这个自称“聿修”的朝官他整襟正坐.毫不回避地让她这么看着,只是目光并不与她交汇。
过了一阵子,施试眉悠悠地叹了口气,“若是十年之前,有如此男子说要见我,我会高兴的。”言下似有遗撼,她又道:“即便不是出于真心想见。”
聿修微微一笑,还未说话,试眉回眸看了他一眼道:“既然不是为了公事,施试眉也就懒称‘大人’二字。在聿公子眼中只怕是红颜如白骨、倾城如粪土,施试眉纵然貌若天仙,公子也是当做无盐。”她淡淡一笑,“何况如今人老珠黄,早已不施脂粉,公子犹言闻名而来,不是让施试眉徒生伤感?”
聿修这才看了她一眼,他方才一直没有正眼看她,“不错,姑娘所言甚是.聿修所言不实,有此向姑娘道歉了。”
施试眉以衣袖轻拂落于衣裳上的檀香飞灰,似作不闻,也似她听见了只是倦于回答。由此人三两句话她就清楚,这是个性情谨慎、极度认真的男人。她不欣赏这种人,有些怕了这些人的认真。有些事太认真的话,特别容易受伤害。她也认真过,不过如今早已忘了对一件事或一个人认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聿修因私事造访,以官职相邀,实是形势所迫、逼于无奈。”聿修继续道,“在下有一友人,重伤垂危,他倾慕姑娘芳名多年,临死之前想见姑娘一面以圆多年夙愿。不知姑娘是否允可?”
施试眉悠悠一叹,看了他一眼,“我若说不答应,聿修公子可会绑了我去?”她开着玩笑,听闻到别人的生死痴情,她依然玩笑,而且玩笑得有点恶意。
聿修淡淡地道:“姑娘若是不愿意,聿修不会强求。但是……”他的态度一直都很认真,明知施试眉在玩笑,他仍答得认真,“恐怕会有他人下手,当真绑了姑娘前去。”
施试眉盈盈浅笑,“如此说,我还是跟随聿修公子前去,比较安全了?”她缓缓负袖站起,在堂内转了一圈,抬头看窗外空中的乌云,好似快要下雨了。
“那个人……”她轻声说,“是十年前……见过我的吧?”
她的语调悠悠,聿修谨慎的眼神微微浮动了一下,“我不知道。”
施试眉仿佛没有听见他的回答,微微叹了一声“仍然叫我姑娘的,也只有十年前的故人了。”
聿修闭上了眼睛,仍然不答。
突然他听到她笑了,“你好像很不喜欢听叹气。”
聿修微微整起了眉头,他淡淡地答:“每个人都有些不喜欢的事情。”
施试眉回身看了一眼聿修手腕上的痴情环,没再说什么,只是自发髻上拔下木梳梳了几下散发,“锦绣鸳鸯衾,富贵芙蓉鸟。只道是暖被井榻睡鸳鸯,碧莲塘里长并蒂,怎知它玉簪横里打芙蓉,相思林里一场空。你怨我清泪长流不知功名利禄那个消磨多少风骨,我哭你薄情到底终是金玉满堂那个胜我十分音容。又或是、我一生情赴你生死火,泪泪为君伤奈何。终古是痴情女子负心汉,纵金环能锁千钟血,亦不见绿柳楼头总空空?”她漫声这么随意地唱着。红荑端了茶上来,听到后有些错愕,眉娘……已经好多年没有唱过曲了。
红荑把茶端到门口,正好听见那位中丞大人淡淡地赞了一句:“试眉姑娘好才华,自度之曲、出口成章。”
“大人请用茶。”红荑把茶水端了过去,心下对这位无甚表情的男子有了些许好感——他似乎听得懂眉娘的曲,至少他知道眉娘的才华,不像那些附庸风雅的士大夫们,只看得到眉娘的倦意。
施试眉只是那么倦倦地笑着,“聿修公子也好才华,施试眉似是输了公子一等。”
红荑愕然不解,这两个人在悦客堂里斗法不成?她知道眉娘自负成性,一世傲骨,能让眉娘说出“输了”二字.可真是千难万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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