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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洪氏也没有做声,将茶壶斟了一杯热茶,放到世良面前,好像她预先知道有人来谈话似的,桌子正中,放了一盏罩子煤油灯,灯芯拧得大大的。倪洪氏坐在对面一张椅子上,正着颜色向世良道:“周老板!你一肚子心事,为什么不和我们娘儿两个说明白了呢?自古道:‘三个臭皮匠,抵个诸葛亮。’你若跟我们说明了,我们能够替你分忧解愁,也未可知。”说着,自己牵牵怀里的衣襟,又咳嗽了两声。
周世良一看这种情形,肚子里的话,是不容再隐瞒的了。便皱了眉道:“我也没有得着计春的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也说不清;我本想自己到北平再去一趟,可是又离不开身来。”倪洪氏站起来,连连摇着两下手道:“周老板!你不用着急,我比你明白得多呢。”说着,她走进房去,手上捧了一沓折好的干净衣服,放在桌上,衣上又放了一封信,已经拆了口子。
倪洪氏道:“这件事要怪菊芬,她偷着接了你的信,就拆开来看了。一看信之后,才知道是这样一回事。菊芬年纪小啦,一不瞎,二不聋,三又不是疯子,还怕寻不到婆婆家吗?这桌上是你老放的定礼,你可以收了回去。我们先议的那场婚事,就此一言了事,让计春自己订的亲事,圆圆满满地,白头到老。你先看这封信,你就明白了。”
周世良突然地听了这些话,真有些摸不着头脑。且先把这封信拿起来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信上写的是:
父亲大人膝下:
敬禀者,自大人别后,儿就分向各校投考。但因为省中所学的功课,和北平各校考的功课,差得很远。正在为难,幸得孔令仪小姐帮忙,一力担任学膳各费,同她进外国人办的大学高中部,我两人日夜在一处研究功课,情投意合,现在已经订婚。
儿想在现今时代,恋爱神圣,婚姻自由,父母做主买卖式的婚姻,当然不能算数。因特快信告禀,请向倪家提议,把以前婚约取消。
孔小姐是我省孔善人之女,门第身份,比我家要胜过万万倍,这样的婚姻,岂能错过?有了孔小姐帮忙,一千八百款子,不算回事。只要父亲回信来,倪家婚事,可以取消,儿立刻寄钱与父,回家养老,不必开豆腐店了!这样一来,我得了良缘,父亲也免得有儿受累,岂非一举两得?
若是父亲不答应儿这个要求,儿就与家庭脱离关系,永远不回家乡,父亲和倪家,也没有别的法子吧?儿的话,说得很直的,望父亲仔细想想。
专此,并叩金安!
儿计春禀
世良看了这信上言语,怎能够不气得周身抖颤?脸上也就青红紫白,颜色变个不定。倪洪氏很从容的样子,向他笑道:“你只管坐下,我们慢慢谈罢。”
世良手里捧了那封信,只管发了呆,哪里坐得下来。倪洪氏道:“周老板!我也替你想了两天了,你只有这个儿子,难道能够为了婚事,就把他舍了不成?再说,这孔家小姐,既是财主的女儿……”
第二十回意外周全还珠舍爱婿(3)
世良道:“大嫂!你这是什么话,难道我还是个嫌贫爱富的人吗?”倪洪氏道:“我也知道你不是嫌贫爱富,但是他已经下了决心了,非娶孔家小姐不可。你若是把他婚事打退了,他就不回家了,我就是把女儿许给他,不也是守一辈子活寡吗?为了我女儿终身打算起见,倒不如答应了他,彼此一刀两断,以后我女儿也好另找人家呀。”
周世良将那封信又看了一遍,放在桌上按了一按,表示很出力的样子。这才顿了一顿,向倪洪氏道:“大嫂!我的儿子,你不是很喜欢的吗?你不是说:这个女婿,你是最疼爱的吗?像你这么说,你以前的话,都是假的吗?”倪洪氏叹了一口气道:“慢说是女婿,就是儿子,又怎么样呢?他不爱我,我爱他也是枉然呀!周老板!你把这几件衣服收了回去,你给我们孩子的定礼,就算一笔勾销了。婚事呢,以后也就不必再谈。”
周世良道:“这又不是什么珍珠宝贝,还要退回作什么?就算这亲事打退了,这孩子叫过我几年的干爹,干爹做两件衣服干女儿穿,那也不算为过吧!”倪洪氏道:“你说不是珍珠宝贝,我把它比珍珠宝贝还看得重呢。我必定要退回给你,我心里才会坦然。至于你说到干女那一层的话,你愿意认菊芬做干女,我也很欢喜的。我一定让她跟着叫干爹,叫了下去。你愿意和干姑娘做两件衣服穿,我也很高兴收下的。但是只能让你另外去做,原来算是当定礼的那几件衣服,我不能要她穿,她要穿了,就是你周家的人了。你说那是几件旧衣服罢,我可是把它当珍珠宝贝还你呀。”
世良望了她许久,见她是正正经经地说着这些话,不像是说笑,也不像是生气。眼睛望了她时,左手扶了旱烟袋杆,塞到嘴里去,右手两个指头,却塞到烟叶袋里去,只管掏烟叶去。好容易掏出一撮烟叶来,放在烟斗上了,这才慢慢地擦了一根火柴,将烟叶点着,因坐下来喷出两口烟,这才从从容容向倪洪氏道:“什么话我都不说了。大嫂!我只问你一句,为什么你一定要把这婚事打散呢?”
倪洪氏微笑道:“你这个老人家,自己真是有些不明白。并非我一定要抛开这可爱的姑爷,实在这可爱的姑爷,他不要我这讨厌的丈母,那有什么法子呢?他下了那个决心,是挽不回的。只看你这几天愁眉不展,也就大大的为难了。我若是死守非把女儿嫁你儿子不可,他一气脱离了家庭。我没有了女婿,连你也没有了儿子,闹得大家鱼死网烂,何苦呢!”
世良静静地抽着烟,忽然用脚一顿,跳了起来道:“孔家这个贱丫头,实在是个下流东西。她见我儿子年轻好学,就这样勾搭他,她毁了我们周倪两家,我追到北平去,我要把她杀了!”他说话的时候,一手拿了旱烟袋比画着。说到一个杀字,将旱烟袋捏着向下一砍,作一个杀人之势。不料他这一下砍得太凶,那烟斗子向桌上一砸,砸得啪嚓一声,把旱烟袋一碰两节。
倪洪氏看到,早是脸上红里发白,白里发青起来,呆了两只眼睛向世良望着。世良也觉自己过于粗鲁,就向倪洪氏赔笑道:“大嫂!吓了一下子吧?我是心里气昏了。”倪洪氏定了一定神,才笑道:“你瞪了两只大眼,那样砍了下去,真把我骇着了。其实这件事,也不怪孔家小姐……”
世良抢着道:“大嫂,你真是宽宏大量,人家把你女儿婚事拆散,你还说是不能怪她。”倪洪氏正色道:“我是真话。周老板!你可不要胡来,动刀动斧,那万万使不得!”
世良见她按了胸襟,身子微微向前升起一点,正正地板了面孔,像个郑重其事的样子,并不是假意,这倒奇怪了,于是昂着头想了一想,哦了一声道:“我明白了!孔家那丫头,待你有点好处,你记着她的恩典,愿意把女婿让给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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