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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他声音沙哑地问。介鱼眨了眨眼,蓦地对著他睁大了眼睛:「啊,你、你是……」
纪宜的心里升起一丝希望,就算是对自己愤怒也好、恐惧也好,至少他能牢牢记住自己,纪宜心里就觉得舒坦些。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什麽时候开始,竟变得如此卑微,如此窝囊。但介鱼看著他的脸,表情又迷惑起来:「啊,你……你是……」纪宜再也等不下去,他抓住介鱼的手腕,像那天一样,从纸箱中把他拉起来,让他站到黑伞的庇护下。
「我叫纪宜,戏剧学院戏剧科三年级,你可以叫我小蟹。」
他又自我介绍了一次,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对人自我介绍超过三次。然後才开口问:「怎麽了,为什麽睡在这里?不回宿舍去?你在做作品?」
「啊……因、因舍监说,太吵了,晚上……不能做……所以……」
介鱼为难地看了一眼散了满地的湿铁罐,纪宜心想果然如此,这个家伙,不知道又为了什麽作品,竟然甘愿睡到这种地方,还和这些纸箱和铁罐睡在一起。
不知道为什麽,纪宜竟不觉得荒谬,除了生气之外,有种酸酸的、细细的冲动,从胸口像条丝线般抽了出来,像他在中庭看到那作品的红丝线,很快扩散到全身:「你是白痴吗?在这边淋雨,感冒了怎麽办?」
他问道,介鱼却只是摇了摇头,伸手捡起一个滚落的铁罐:「不、不要紧的,现在是夏天……」但纪宜却打掉他的手,严肃地牵过他的身体:「接下来就要秋天了,那你要怎麽办呢?作品在外头也会淋湿吧?」
「啊,没关系,做好的部份……我会挪回宿舍,我自己在外面没关系。」
纪宜听著他像傻话一样的发言,又想起阳光下,那个令他浑身发冷、却又禁不住打从灵魂发颤的作品。他咬了一下牙,拖著介鱼的手就往大路那头走:「走!跟我过来,我让你有个安心创作的地方。」
他咬著唇说。介鱼被他拉得站不住脚,忙挣扎著回过头:「不、不行!这些铁罐……」
他俯身抱住了那推铁罐,但细瘦的手臂抓不住,很快就漏了一个,他回身去捡,却在大雨里跌了一跤,整个人倒回铁罐堆上,发出好大一声巨响。
学生宿舍那头似乎有人骂了一声干,还碰地一声关了窗。
「这些铁罐非带走不可吗?」
纪宜静静地旁观介鱼的狼狈样,最终忍不住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好像渐渐地、渐渐地,察觉了一些事物,「嗯,房间里还有,已经串起来,做好的……」
「那你等一下,我请人帮我们一起搬。你别担心,我不会妨碍你,只是让你有个专心做作品的地方,这样行吗?」
他看著介鱼,镜片下的双眸闪烁著安静的光茫。好像被纪宜的语气安抚,介鱼微微点了一头:「好是好,可是你……」他疑惑地看著纪宜,好像在努力思考他是谁的样子。这是他第一次这样直视著自己,纪宜发现自己的喉口,竟不争气地跳动起来。
所谓请人当然是请瓜子,他叫瓜子到指定的宿舍去,把里面看起来像铁罐的东西全搬过来。自己和介鱼各提了一大袋铁罐,他就一手拉著介鱼,把他半拖著拉回了自己的研究生会馆,沿路因为怕介鱼淋湿,所以走得很慢。
他低头看了眼大雨朦胧下,介鱼不知所措的眼睛。每次他们相遇,好像都会碰上雨。
他把介鱼再一次带到房间门口,看见来过的房门,介鱼还是没有太大反应。只是抱著那两袋铁罐,瓜子已经比他们先到了,看见纪宜带著上次那个学弟,不由得大叫出来:「啊!你不就是那个……」
纪宜不等他说完,把那两袋湿淋淋的铁罐扔进了房里,在口袋里摸了一阵,竟拿出了一张白色的信用卡:「这个拿去,里面的额度随便你用,就当是这些日子照顾我的谢礼。你今天之内搬出这间宿舍,去学校附近随便找间房子租,租金和家具都记我的帐,今天以後不要再回来这里。你的行李,我会请人打包之後再寄去你的新居。」
瓜子目瞪口呆,他看著已经在检视从新生宿舍搬回来,成山成堆铁罐的介鱼,又把视线定回纪宜身上:「喂,小蟹,难道说……」他的视线飘向介鱼的背影。纪宜不耐烦地抓著头:「就是这样,这间房间我要和他一起住。听到了吗?听到了就快出去!」
瓜子怔了一下,随即又叫了出来:
「一起住?小蟹,可是……难道你……」
纪宜再也不想多谈,把手上的伞朝他一扔,伸手握住了门把:「快滚就对了!从今天开始,我和你就不再是室友了。」
说著便关上房门,他隐约听见门口的瓜子嘟嚷了一句「重色轻友……」,但他已经没力气再开门骂人了。
他转回头来,看见介鱼蹲在那一堆铁罐前,正专注地检视著罐口。他走到他身後,一时没有出声,只是静静看著介鱼的背影。他比上次看到时又更瘦了,彷佛把所有的能量,都燃烧给眼前这些铁罐、这些作品般,自己连生命力都吝於剩下。
他看著他湿透的背,还有看到铁罐完好时,脸上露出的喜悦神情,终於走了过去:「先换衣服吧,你的衣服全湿了,最好去冲个澡。」
介鱼听到人声,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但还是一副看陌生人的样子。纪宜听见自己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却发平时情欲那种激动,而是某种更深、更磨人,彷佛连自己也无法摸清的冲动。
他已经不期待介鱼叫出他名字,他把眼镜拿下来,擦去上头的雨珠,「从今天起你就住在我这里,你爱干什麽就干什麽,想做什麽作品也随便你。不过唯一一点是三餐要照常吃,我会逼著看著你吃下去。」
他稍微加强了语气,本来想介鱼至少会说声谢谢,要不然就是对他的提议加以抗拒。但介鱼什麽也没有表示,只是乖顺地点了点头,又把注意力放回铁罐上去。
目光擦过时,介鱼看了一眼没有戴眼镜的纪宜,忽然张开了口,「啊……你是那个……」他看著他的眼睛:
「那个……带著壳的……男人。」
纪宜愣了一下,「带著壳?」
「嗯,带著壳。深红色的,很厚、很厚的壳,里面热热的,藏著很多很多的东西,但是却不肯把他拿出来。有很多、很多的小人在里面,他们在挣扎、在叫喊,拚了命地敲打著,但是因为壳太厚了,所以没有人听得到。」
这是纪宜头一次听他说那麽多话,他想起女王对他舞台上的评价,心头抽了两下,他把视线转回介鱼身上,定定地凝视著他:「那你喜欢吗?那个……带著壳的男人。」他发觉得自己的唇乾涩起来。
介鱼看了他一眼,纪宜已经把眼镜戴了回去,他便失去兴趣般转回了头,「不知道,因为什麽也看不见。」他把玩著手里的铁罐,湿发再次盖住他清澈的、宛如总是看著什麽地方的双眸:「壳外面什麽也没有……那是个什麽也没有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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