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更深时候,一身疲倦地荀元拓缓缓走出御书房,打算借这场愈演愈烈其势愈壮的飞雪,使烫的前额好生冷一冷时,总算是见到几个时辰前由圣人携领至此的八锦吏。
六位瞧来神情很是自然的灰衣人顺次排开,恭恭敬敬朝双眼模糊的荀公子行礼。
这六位的底细,早已在数年前就被当朝圣人遣人探查的一清二楚,大多乃是寒门中人,甚至有几人连寒门都算不上,世居上齐,纵是向家谱之上翻过代去,仍是凭各类行当艰难谋生的白身,而至于何处得来的学文,却也不是荀公子能知晓的。
统共有池鹤忽雀渡江马,走稚壶牛铃蛇六位,至于另外两位不曾到场的八锦吏,则是被圣人轻飘飘略过,未曾过多提及,只言称此二人身在宫外走动时日最长,不论学识还是暗访的本事,都高过其余六人,眼下倒是不便同崔顺荀元拓相见,就连平日里不加半点隐瞒的文曲公,圣人都明言不打算将这两人底细对其透露过多。
而至于这八锦吏的官位,却是连朝堂都也登不得,只是接下区区八品之中行在最末的品阶,虽连入朝面圣都是奢望,但手中所握持的实权,却是足能冠绝朝堂。不只是文官司职遭这八人分去相当重的一重,更是手头握持法度,但凡经明察暗访有作女干犯科,营私结党者,可先行押往牢狱,而后再予定罪。
连荀公子这等绷得住面皮的脾气,都险些破功,大抵已是能揣测出往后的些许景象,早已在朝堂之上各个恃宠而骄,近来几载尤为有恃无恐,打压武臣,使得上齐朝堂上尽是家臣天下,恨不得连私宅其中的家仆都安置入官衙其中,做位横行跋扈的衙役,倘若是这八锦吏经明日朝会过后,皇城其中根系遍布且暗自通气连枝的文臣,又应当是如何一番人人自危的可笑场面。
「见过荀公子,近来无论是朝堂内外,还是皇城其中,都将荀公子挂在嘴边,平民百姓或许未曾晓得朝堂又有什么新事推行,但却一定晓得当年那位老鱼湖飞花六百的天纵之才,终于坐稳了二品官位。」为那人不曾开口,反而是稍靠后些的一位短矮身姿的年轻人迈步上前,同荀元拓行礼开口,「我等皆是庸才,难登大雅之堂,学问既自愧不如,家世更是拍马不及,果真是年少有为。」
「在下壶牛,见过公子。」
但出门时节稍稍有些头晕目眩,而显得面色冰冷的荀公子,却忽然间面色和煦,连忙上前两步搀住壶牛双手,甚至可说是面皮有些谄媚笑道,「见过兄台,兄台名号同样是如雷贯耳,想必当年飞花令时,同样是深受圣人重看,既是现如今来同朝为官,往后倘如是有些怠慢之处,还望兄台海涵。」
这等突如其来变故,被后脚出门的崔顺看在眼里,饶有兴致靠到御书房门前,两眼盯着场中相当突兀的两人,嘴角微掀。连八锦吏之中剩余的五人,是不约而同流露出些疑惑神情,皆是眉头深蹙,只有为一人神色了然,望向荀公子时的神情,同样略微带有了些玩味,不过不曾有半点轻视。
荀公子就这般言语热络地搀扶身形矮小的壶牛,将其半搀半推,一路行至御书房门前,壶牛虽是竭力挣动,却不晓得眼前这位比自己尚要年少两岁的小公子,哪里来的千钧力道,近乎是挟持着自己向御书房内走去,动用十二分力道挣动,依然被荀元拓双手死死钳住,丝毫不能停住身形。直到御书房门前半步时,一脸温和笑意的小公子才缓缓停住脚步,双手一松,朝满脸惊怒地壶牛微微一笑。
「一时盛情忘却了规矩,兄台切莫见怪。」
随后就在五位锦吏与壶牛眼光注视之中,大摇大摆踏入御书房前,只是在临近迈步走入御书房时,荀元拓不经意间抖了抖外袍处的雪花,同看了半天热闹的崔顺点点头,从容入门,只留下仍旧满脸怒容的壶牛仍旧立在原地。
「六百飞花,是因无人能再上前迫使其出对,三百飞花,是因你壶牛就只能对上三百道飞花令,孰高孰低,一眼分明,何必要去触霉头。」
为那位灰衣肩头绣鹤的男子走上前来,朝仍处在惊怒之中的壶牛摇头一叹,「倘如是你不服这位后来者,不妨随他入御书房一试,圣人设的规矩绕过了人家,却仍旧横亘在你壶牛的眼前,固然是我等几人中你与铃蛇最擅捉影拿案这笔买卖,有些锋芒外表理所应当,可对上这位爷,算你眼光极差也不为过。」
「当真要想同其平起平坐,就拿出些本事来。」
八锦吏虽是独开上齐先河,然归根到底,八锦这等看似盛誉的名头,还要无可奈何收笔在吏字之上,虽其然于朝堂,然依旧无法绕过皇宫林立规矩,单就是像荀元拓这般轻描淡写出入御书房的圣人特许,凭现如今的壶牛,断然无法贸然跟入御书房内。
荀元拓是依令入御书房,而轮到壶牛,则是硬闯御书房,万一定下罪名,轻则是冒犯皇宫以内的规矩,重则是有意刺王杀圣。
也正是因此,外出皇城一趟,曾去往边关营盘走上一遭的荀元拓,即使是大可以佯装不曾在意壶牛不忿与话中夹枪带棒,却仍旧是流露出一线少年锐气来,并非有意收敛锋芒,而是挑选了这么个瞧来和风细雨的手段,将不屑两字写在御书房门前,压得旁人再不能开口,强硬得连崔顺都顿感有趣。
不消圣人携来的那两位中官明言,早在荀公子初进纳安时,周先生就捧着碗烹调极好的精肉,边吃得香甜,边含糊不清提起过,老鱼湖飞花令一举,历年皆有,算是天下少有的不论出身只凭才学比试,得圣人垂青者,自是寻常麻雀飞上枝头,但并不是人人皆有这般好运,单是对出上百飞花,到头却并未曾予以任用的,这些年来就有近十人,倘如是猜测得不错,大抵这八锦吏便是圣人因避嫌未曾任用的寒门或是布衣文人,拼凑而成。
崔顺自是不晓得这电光石火间,这位荀公子的神情为何突然由方才和煦变为眉头紧锁,凑上前来拍了拍后者左肩,压低声道,「我方才看过,圣人可怜咱,命人送上来两坛好酒,怎么样,信不过我崔某人办事的手段,如何也得信过我崔某人的灵光鼻子,这可是御酒,怕是此生也就饮这么两回,那老头不擅饮,你我过两招?」
皇城中的飞雪,其势如燎原火,纳安皇城固然因那眼暖泉,大抵是天下北境最不觉酷寒之地,可眼见夜入深沉,御书房内数枚火盆,如是被寒凉大雪抽空了底气,衰弱得连时常飘摇出的火星都难以长久。
黑夜寒雪,好像一块苔纹遍布巨石,狠狠压到这座传世不知多少年岁的大齐旧都胸前,所以整一座皇城都摇晃呜咽起来。
直到良久过后,荀元拓才扭过头来,朝崔顺勉强一笑,随后点头坐下,只是那张儒雅清秀面庞上头,竟无一丝血色。崔顺一惊上前搀扶时,却还是被荀元拓摇头婉拒,吃力抱起一坛御酒搁在桌案处,请其落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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