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运总兵官平江伯陈王谟的行辕兵营是向大盐商借的一座大庄园,临时设置的签押房后面有座装饰十分漂亮的花厅,非止雕梁画栋,还陈设着珊瑚树、贝壳镶珍珠插屏和浑然天成的璞玉,镂空的雕花窗子贴着金箔,纸醉金迷。
不过,时值隆冬天气,室内没有升起红红的炭火,窗格也没有遮上丝棉帘子,北风从雕花窗子的空洞处肆无忌惮的吹进室内,花厅之中冷如冰窟,厅上坐着的漕帮各位总商就如同受刑一样了。
“阿嚏!”一位鼻子冻得通红的漕商打了个喷嚏,嘟嘟囔囔的抱怨:“陈伯爷把咱们拘在这里,饭不让吃,连热茶也没有,在这么下去,迟早把老命送掉!”
另一位两只手笼在袖子里面抱着膀子直哆嗦的老掌柜,闻言长长的叹了口气:“唉,咱们还只是被拘着,饭虽没有,还给两只干馒头,缺了热茶,还有口凉水喝,这已是不错的了,想田总甲被提着过堂,还不晓得怎生苦楚呢。”
养尊处优的漕帮总商们,几时受过这般折磨?一个个唉声叹气的,但商人天生对达官显贵的畏惧,又让他们不敢大声抱怨陈王谟。
忽然听到外面的凌乱的脚步声,总商们都心急火燎的涌向门口:“田总甲过堂回来了!”
门被打开,几名如狼似虎的亲兵推着田七爷往里面一掼,又把门关上了。
田七爷早不复在漕帮总舵时又威风又气派的样子,他的头发乱糟糟的像鸡窝,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嘴唇干裂起了口子,脸上还带着淤青,质地上乘的天青色丝棉长袍也被扯破了一大片,飘飘荡荡的耷拉着。
虽然没有真正受刑,但陈王谟手底下那些亲兵可不是吃素的,田七爷受的皮肉之苦也就不少了。
都晓得田七爷是为了大家伙儿吃苦的,红鼻子漕商赶紧抢上一步把他扶着,抱怨道:“还有天理吗?分明是白莲教盗了漕银,偏要勒逼着咱们赔补,还打人……”
门外传来亲兵的哄笑声:“这还没动刑呢!再过两天大刑伺候,看你们这群贼骨头熬不熬得过?”
总商们听到这话,都是浑身打哆嗦,他们平时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入则妻妾环伺、出则肩舆代步,从来没吃过什么苦头,此时饥寒便已觉苦不堪言,真动了大刑那是铁定要命的呀!
几个漕商扶着田七爷坐下,另外的人面面相觑都有惊恐之色,终于有个白白胖胖的漕商熬不过了,带着哭腔道:
“诸位,咱们是胳膊拎不过大腿,看来陈伯爷是铁了心要逼死咱们啦!现在小弟又冷又饿,再熬半天就算不打也先冻死了,没奈何,大家伙儿就认了这笔漕银,回去典屋卖地、帮中上上下下都出点,好歹先救命罢!”
此议一出,倒也有几个人赞同,这些总商平曰里一毛不拔、悭吝得很,但现在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小命被陈王谟捏着,就算借债也得凑齐那笔银子啊!
“不、不可,绝对不可!”田七爷坐着休息了一会儿,忽然大声叫起来:“银子好赔,罪名难当!就算咱们倾家荡产赔补了五十万漕银,这罪名哪个来认?”
总商们默然不语,正如田七爷说的,陈王谟拿到银子之后,朝廷再问“白莲教反贼在哪儿”,他又把谁交上去?漕帮只要肯认赔银子,这件事就成了黄泥巴掉进裤裆——不是屎也是屎啦!
现在不赔银子,被陈王谟饿死冻死打死也只是一条命,一家老小和财产尚可保全;赔银子反而后患无穷,到时候栽上勾结白莲教妖匪谋叛的罪名,杀头抄家儿孙戍边妻女发配为奴啊……“老子宁愿冻死!”刚才那白白胖胖的漕商,一屁股坐地上了。
总商们彻底打消了赔银子换命的想法,决心和陈王谟耗下去,态度转硬之后又不同了。
有人说和京城里周都老爷是儿女亲家,前曰已派家人送信过去,立刻就要上本揭参陈王谟;有人说第二个儿子是鲁给事的同年,已请鲁老爷转托内阁大学士申时行,求他代为说项。
坐在椅子上呼呼喘气的田七爷,似乎已因为刚才那声大吼耗尽了精力,只有他自己知道心里头正在嘿然冷笑:
京师离扬州多远?平曰里利用周都老爷、鲁给事这些关系唬唬州县官儿,拉虎皮做大旗倒也罢了,现在这节骨眼上再派人去京师求援,这一来一回加上九卿廷议、六部扯皮、内阁票拟、司礼监披红等等手续的时间,你们这些笨蛋全都冻成冰棍儿啦!
要想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恐怕还得指望那位秦长官……漕帮总商被陈王谟关押着追比赃银,不过这位伯爷自己也不好过,他就在花厅隔着座照壁的花园外面,第二进厅上焦灼的踱着步子,精神状态比田七爷好不了多少。
底下扬州锦衣卫的丘百户面带忧色,禀道:“……非但常州、镇江等地传报有白莲教蠢动的迹象,就是扬州本地也风声不对……事态严重,还请伯爷早下决断!”
锦衣卫派驻各地的百户所、总旗、小旗绝非尸位素餐之辈,他们也掌握了老对头白莲教的不少线索,各种反常的迹象已经引起了注意,但是由于被陈王谟的举动干扰了侦查方向,以及白莲教的刻意误导,他们并没有从全局意义上把握住真实情况。
饶是如此,右副都御史、总督漕运兼提督军务巡抚凤阳等处李肱和中官钦差副使黄公公已十分惊讶,白师爷也张口结舌,显得吃惊不小。
黄公公倒也罢了,他只是个派来督察漕银案的太监,可李肱就完全不同了,一张脸儿白得发青——文督催、武督运,漕银失窃主要是陈王谟的责任,所以他一直刻意置身事外;但现在已有白莲教蠢动的迹象,他身上兼着凤阳巡抚,辖区出了什么岔子,朝廷就得为他是问。
“陈伯爷,下官以为白莲教还需及早镇压,否则贻害无穷啊!”李肱忧虑的抓着胡须:“伯爷所带的漕军精锐,以及下官的督标,都得做好准备。”
漕银没能追回,白莲教又起蠢动,陈王谟一时间心如乱麻,挥了挥手:“切勿惊慌,本官已经派了精兵去常州、镇江等运河沿线屯扎,万无一失。”
就在此时,中军官从外面一溜烟的跑进来,边走边满脸气愤的说:“还有王法吗?连辕门也敢冲,眼里还有没有我家伯爷?”
走到二厅前,他单膝跪下禀道:“启禀伯爷,外面有一群漕工,说是要请愿陈情,差点儿把辕门冲了,实是胆大妄为之极!”
陈王谟眼睛一瞪:“本帅的辕门也敢冲吗?他当本帅是州县父母官儿?”
和普通文官不同,州县官儿许百姓来击鼓鸣冤,大堂审案也可以旁观,但提督总兵官行的军法,辕门是冲不得的,动辄就要问罪杀头。
白师爷也睁大了眼睛:“东翁,不好,这些漕工莫不是白莲教煽动的?”
陈王谟是武将,听到这话只是脸色变了几变,李肱就吓惨了,丝棉袍子底下两条麻杆腿筛糠似的连抖直抖,黄公公更是吓得浑身酸麻,差点儿就尿了。
那中军官赶紧禀报:“不是白莲教,只是普通漕工,标下等喝止住了之后就跪在辕门外头喊冤,还举着血书。”
听到这群人冲了辕门只是跪在地下喊冤,众位大员才松了口气。
陈王谟把袖子一甩:“本官道是什么人敢冒犯伯爷虎威,原来是群无知无识的愚夫,只不过咱们并没有为难漕工,何以这些人竟冲进来喊冤叫屈,是何道理?”
中军官出去打探,很快就又回来了,他手里拿着一份摁了血手印的陈情书,递给陈王谟看。
“胡扯!本官什么时候要逼这些苦哈哈赔银子了?明明是着落在那些总商身上!”陈王谟气愤的把血书丢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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