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想着自己在暗处,他在明处,并无甚好怕的,于是大了胆子,双眸小心翼翼地流转,逐渐迫近他的面容。
不想,目光再次相遇,灼得像簇了团火,耳旁听得他向外祖母回答:“张某以为,只要那三位义士严刑拷打下仍不肯招供老师名字,老师便可全身而退。”
声音沉稳,并不见半分颤意。
张氏闻言,不禁面带急色:“那先生认为”
不待她问罢,张居正颔。
“先生为何如此笃定”
“徐阁老选中的人,从来不会辜负他的心意。”
语毕,张居正唇畔微呵,又道:“更何况,炳大人与老师是姻亲,其既然统领锦衣卫,必将一力保全三位义士,令锦衣卫僚属手下留情,三人不会伤及性命,只是这番苦痛是在所难免。”
张氏闻言,心中一悲,叹道:“也是为难了那三个年轻人,这一腔热血不要平白负了才好。”
但她又想起一事,眉间又起了汗,追问他:“只是那大人与严嵩亦是姻亲,这严嵩要致我家大人于死地,他又如何愿意保住大人”
她如此相问,张居正似是了然于心,并未思索,便迅应道:“老夫人有所不知,当年严嵩亲信赵文华战败,为了脱罪,上书归责于李默,而那李默正是大人恩师,如此便是将手伸向了家,大人如何能饶得了严嵩他两人如今虽是姻亲,这所谓儿女婚姻不过乃权术之策罢了,面和心不和之事于我大明当朝还少有么”
听着他这一番稳妥分析,那两个舅舅无不看得呆了,一时只知点头应是,不知从何回话。
张氏眉头终是平缓,然不见丈夫与长子回来,心仍未定,悬于心口沉重难安。
张居正看出她心有顾虑,以微笑宽解:“老夫人尽管放心,有张某在,您大可高枕无忧。夜深如此,老夫人还是回房休息为好,只待明日一早,最迟食时,徐阁老与您的大郎便可回府。”
他虽年轻,但这股深沉气度总能教人心头安稳,有了他作保证,张氏面色亦是纾解许多,扶着桌案欲起身,左右女侍忙来扶住。
她诚恳地端详着这个丈夫最钟爱的学生,目光尽是感激:“有劳张先生深夜前来,老身实在惭愧,深更大半夜还要扰了张先生休息。你若不嫌徐府鄙陋,不妨就此住下,明日老身派人送你回去。”
张居正推辞,躬身作别:“老师之事即张某之事,何来打扰一说再者张某住处离此地并不远,宿在外边也终究不太习惯,因此老夫人请恕张某无礼,只能就此告辞了。”
顾清稚站在隔扇后,看着他背影从视线里隐去,冷不丁却被张氏一语乱了神思:“还得亏你脑子转得快,想得到叫他来。”
她看向外祖母,脸上堆笑:“上回您不是说张先生是外祖父门生里头最聪明的吗这不还是把您的每一句话听进耳朵里了。”
“又来哄骗老婆子。”张氏拢了拢身上袍子,遣人送她回去睡觉,抬眼瞥了天色,皱眉道,“你也快回去睡吧,这天上都是黑云,估摸着一会儿又要下雨了。”
顾清稚闻言色变,又望了天边一眼,脸上生了惊讶,却仍是乖乖听话,向她行了个礼,随即跟在那女侍身后回房去了。
夜空暗沉,几抹大片墨云遮掩住本就不明的月色,又闻得凉风骤起,忽地吹落枝头黄叶满地。
张居正行至半途,觉天象不妙,因出门匆忙,手边并无一避雨用具,放眼望去,见道边一家早已闭了店的酒肆屋檐宽敞,足以容纳下数人,于是当即躲那屋檐下避雨。
果然,只片刻功夫,已有星点雨滴垂落。
倏而,竟成了大气象,伴着风鸣之声,滂沱大雨倾盖而下。
今日竟甚是不巧。
但他素来是随遇而安的性子,难得碰上这桩意外也无甚好抱怨,当下心神俱凝,思索起这日的事来。
只是朦胧雨帘之后,他竟瞧见了一道纤长身影走来。
他以为是眼花,但再三望去,确有一女子形貌的路人经过。
但那来人并非路过,而是在行至他数丈之外时,忽而立定,他心中生疑,却见那把油纸铺就的伞悄然掀起,自下而上,逐渐露出顾清稚那张素白脸容,正笑意盈盈地注视着他。
“顾顾姑娘”张居正惊得呆了,一时竟不知说些甚么。
“我来给张先生送伞。”顾清稚含着那抹笑,走进他避雨的这道屋檐,收起手中的伞,目光却视着远处雨幕,“我猜到张先生为了不惊动严阁老,再加上深夜京中禁严,必定是步行来的,大雨匆促,您应该也没带上雨具,我这便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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